平洲。
扈行密曾有一员副将,名唤尤勇,是平洲人士。多年前在与辽军的对垒中,曾替扈行密挡去一毒箭,从而被辽人掳去。辽人挑断了他的手筋和脚筋,他却誓死不屈,没有透露半句军情。虽然后来被扈行密设计救出,却再也舞不动刀剑,也落下了坡足的脚疾。扈行密感激他的舍命相救,又钦佩他的威武不屈,特向皇上请旨,将他调回平洲,担任平洲总兵,从此不需带兵,只需练兵,也算是英雄无末路。
不久前,接到消息。说是尤勇怒杀了平洲知府张宵,连夜逃跑,至今下落不明。平洲已经对尤勇发起了通缉。可是扈行密却觉得尤勇不是冲动易怒之人,何况如若他真的错手杀了人,也断然不会逃逸,而是会挺身承担。
遂,他派扈子清前去平洲调查此事。
扈子清一路上都在叮嘱陆筠,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她可不想像上次在桂城那样,被那兆尹当个残废一样的照顾。走个百步路的,也要八人大轿伺候着;说个话、吃个饭的,极尽奉承,动不动不是跪拜,就是行礼,搞得她百万般的不自在。
“若是别人问起,你就说……就说是我的仆人!”扈子清骑在马上,得意的说道。
“什么!?”陆筠瞪大眼睛:“你可想好了,要是我那么说的话,以后你铁定是嫁不出去了!”
扈子清白了他一眼:“这跟我嫁人有什么关系!”
陆筠戏谑的说:“哪有姑娘家会一路带着个这么俊俏的仆人的,你让别人怎么想你?”
琢磨了半天,扈子清才弄清楚他言下之意。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好你个色胚!”扈子清扬起马鞭,佯装要抽他。手臂高高举着,横眉瞪目,却迟迟不下手。
陆筠早已洞穿了她的刀子嘴豆腐心,知道她只会作势吓唬他,哈哈大笑着:“我就说我是你的军师!”
“军师?”
“论聪明机智、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做你的军师,绰绰有余啦!哈哈哈。”
二人快马加鞭,往平洲飞驰而去。
平洲知府衙门外。扈子清拿出腰牌:“我乃镇国公扈大人的先锋刺史,奉命来查探总兵尤勇刺杀知府张宵一案。”
这人叫赵丰元,是被杀的知府张宵的师爷。接过腰牌一看,行礼道:“原来是镇国公的手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这位是?”
他远远的一眼就瞧见了陆筠,只觉得这位宝蓝色锦服的男子,气宇轩昂,优雅从容,不似寻常人。
陆筠淡淡一笑:“在下乃扈先锋的军师,叫我云九便是。”
赵丰元客套后,便领他们二人进了知府内堂。
赵丰元一心以为他们只是例行公事,便将案件的来龙去脉,速速的给他们讲了一遍,以期他们尽早离开。这知府大人一死,平洲可就没了父母官。大大小小的事务早就堆积成了一座座小山等着他处理,他早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哪里愿意在这桩已经了结的案件上枉费时间?
据仵作所述,知府张宵乃是被人用惊堂木击打头颅至死。死亡时间是八月二十四日的深夜。在衙堂前,张宵的头部受到重击,共四处瘀伤。根据地上的血迹,张宵受伤后往内堂爬去,在内堂屏风后,头部又被人重击三次。致死。
陆筠把玩着那方杀了人的黄杨木质惊堂木,长六寸,阔五寸,厚二寸又八。足有十斤之沉。
“仵作大人如何得知,这七处瘀伤,分别是前堂四处,内堂三处?”
仵作居然是个细皮嫩肉的年轻少年,虽然干的是可怖和辛苦的活计,却举止文雅,说是美男子也不为过。他微微一笑:“仔细看这四处瘀伤,与另三处瘀伤相比颜色较深,定是相隔了段时间。”
陆筠微微蹙着眉,点了点头。
“二位大人如果没有什么疑问了的话,小人这就为张大人入殓,好早日让张大人入土为安了。”
扈子清神情凝重的点了点头。
尤勇是他父亲的旧部,虽然是武将,但是被人废了武功,又挑去了手筋和脚筋,以他现在的身手和力气,杀一个成年男子,用了七下。倒也说得通。
“先是打了四下,没把人打死,待人爬到内堂,又补了三下。这是什么道理?”陆筠甩开墨竹折扇,眯着眼睛思忖道。
扈子清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净爱琢磨这些没用的!”
陆筠不搭腔,踱着步子。
倘若是他铁了心要杀人,心里一定是又气又怕!既然是又气又怕,肯定是要一鼓作气将人打死。确定人死了后,便毁灭证据、速速离开,怎么会离开后又折回来,发现人没死,再补上那三下?更不可能是先打了四下,眼睁睁看着受害者往内堂爬去,再补上那三下!怎么都说不通啊。
“仵作,衙门为何断定是尤勇杀了张宵?仅仅是因为他在张宵死后失踪了吗?”陆筠问道。一个在战场上,会舍身为人挡下毒箭,被俘后遭受非人的折磨还宁死不屈的人,他始终觉得不会是这样狠心的杀人凶手。
仵作尚未开口,师爷赵丰元便说道:“张大人死后,尤总兵就失踪了,这是其一。其二是尤总兵平日里便与张大人不合。”
陆筠循声看向赵丰元:“赵师爷,平日里张大人与尤总兵的为人分别如何?”
“不瞒云公子。这俗话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尤总兵来了平洲以后,对衙堂内外之事多加过问干涉。张大人表面上对他恭敬,私下里却骂他是一个废人。不仅时常私扣朝廷发派来的军饷,还把上好的兵器和马匹,换成了劣等的从中获利。八月二十四日,也就是案发当天,有众人看见尤总兵在太白居喝的大醉,大骂着要来与张大人理论,次日张大人就被人发现惨死衙堂,尤总兵也就此失了踪。”
陆筠和扈子清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话。
由此看来,尤勇的确是杀害张宵的最大嫌疑人。
他们又去了一趟太白居。太白居的小二以及不少的食客,都证明了那日傍晚,尤勇的确在那里喝醉,说了要去找张宵算账的话。
“看来是爹爹多虑了。”扈子清回到客栈,倒了一杯茶,大口的喝着解渴。又说道:“爹爹那么信任尤勇,在他废了武功后,还特意请旨为他谋了这份差事,想不到,唉……”
陆筠却若有所思的眯着美目,优雅的摇着折扇:“总觉得不对。”
“哪里不对?”扈子清撇着眼睛看他。
“张宵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杀,按理说凶手当时应该是极其的愤怒才是。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而是要等到张宵爬到内堂,再补上那三下呢?”
扈子清无奈的呼出一口气,从方刚起他就一直纠结于这个不起眼的小问题:“那你就该去问问尤勇才是。”
“按照推断,尤勇杀了人,连夜逃跑,至今仍然下落不明。可是细想,他杀了人,身上总会沾惹到血迹,怎么也不回去换身衣裳,拿点钱银再跑?”
“杀了人,本就害怕。哪有时间回去洗澡换衣裳收拾行李?”
“可一身血迹的尤勇,在逃窜中,都没人觉得他可疑吗?”
“兴许是运气好。没人瞧见他。”
陆筠认真的说:“可是镇国公却始终不相信他是杀人逃命之辈!镇国公阅人无数,他的眼光不会错!”
扈子清故意将茶水泼到桌子上,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一边写着字,一边说:“爹爹认识的尤勇,是那个上阵杀敌,铮铮铁骨的尤勇。回到平洲当总兵的尤勇,却是被废了武功,倍受欺辱的尤勇。我们习武之人,被人废了功夫,就宛如马儿不能够再奔跑,早就已经算是苟延残喘,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偏偏那张宵也不是善类,处处刁难他,还私下里叫他是残废!若是我,也说不准会在醉后取了他的性命!”
她说罢,以眼神示意陆筠看她写的字。
——屋顶有人。
陆筠一惊,吸了一口气,大声地说:“你说的有道理!看来是我多虑了,这宗案子就到此为止,我们明日便回南平向镇国公复命吧。”
二人又佯装无事,闲七杂八的聊了好一会儿话。
“我觉得啊,还是八仙楼的八宝鱼最好吃!算起来,已经有四五个月……”
“走了。”扈子清忽然打断他,说道。
陆筠也终于松了口气,戏谑的说:“原来被人监视是这等滋味。”又笑眯眯的看着扈子清,问道:“你怎么知道屋顶有人?”
扈子清嗤笑道:“等你练到我这般的功力,自然听得出来。”
她见陆筠还是一副无所谓的嬉皮笑脸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被人盯上了,你还高兴!”
陆筠甩开折扇:“不仅高兴,我还想要当面谢谢那梁上君子!他这一来,我便更肯定尤勇不是凶手了!”
扈子清若有所思:“我虽然不能够确定尤勇不会杀人,却相信他不会杀了人不敢承认!只是如若他遭人冤枉,为什么不出来为自己伸冤呢?”
“怎么样?”阴沉又急迫的男子声音。
“大人放心,他们已经不再起疑,明日就回去了。”说话的便是在屋顶上偷听陆筠与扈子清说话的黑衣人。
“好!”男子从怀内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了那人的手上。
陆筠一整夜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的思量着如果尤勇不是凶手,为何不站出来还自己一个清白。他一个瘸子,又能跑去哪儿?奈何这么多的官兵都找不到他。
凶手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杀人杀了一半,要等到张宵爬到内堂,才又把他杀死?他杀人的中途去做了什么?对凶手来说,还有什么事会比杀人还重要?需要停下来立刻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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