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派了那么多杀手围追堵截,陆离还是安安稳稳的回来了。
皇后优雅的轻揉着太阳穴,眯起凤目。这陆离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娘娘。”桂嬷嬷迈着个小碎步跑了进来,小声的贴在皇后耳边说道:“老奴都打听来了。”
皇后微微点了点头。
“根据线报,我们的人的确在胶口将他们困于山谷间,可是后来有意想不到的人相救,这才助得七王脱险。”
皇后眼波流转,寒光乍泄:“意想不到的人?”
桂嬷嬷俯首,小声的说:“泱国的军队,过了河,解了七王的危难。”
“什么?”皇后猛一抬头!
好个陆离!什么时候悄悄和泱国搭上了关系?难怪回到盛京,居然没有声张和追究遇刺之事,原来是有这样的隐情!
“泱国与他有何渊源?”皇后冷声问道,眼睛里已经积起寒冰。
“这还不得而知,老奴会加派人手去打探。”
皇后点了点头。
桂嬷嬷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她终究还是小瞧了他,原来他的网撒的这般大!看来她的步伐也得加快才行!
相思的这一胎,怀的实在是惊险!
化险为夷了多次,也算是神明庇护。
这一天,居然有她意料之外的人来看她。
辅国公府的大夫人,她的嫡母!
大夫人茹素礼佛多年,早已经不问世事。平日在公府里,根本不出佛堂的大门。府里的大小事务也向来不过问。说起来,她待相思虽然淡淡的,但是也算是照拂。
以往公府里没有修葺佛堂的时候,每年冬天她都会去灵隐寺小住,每每都会带相思同去。比起在府里看二夫人和四夫人的眼色,相思还是更爱陪在大夫人的身边。
“臣妇参见王妃。”大夫人欲行礼,相思忙伸手扶住她。
“大夫人是相思嫡母,给相思行礼,岂不是折煞了相思。”她的眼睛莹莹的亮,将大夫人扶至桌边坐下。
不知为何,自打她小时候起,就总觉得大夫人看她的眼神有着难言的情愫,似乎是有说不出口的话。正如此时,大夫人的眼神欲语还休,似乎隐藏了很多的故事。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你自小就体弱,如今有了身孕,饮食更加要精细些。”
“是。谢谢大娘关怀。”相思开心的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得上家人的温暖?
青纹捧着刚洗好的紫水晶般的葡萄,也是笑盈盈的走来。“大夫人请吃葡萄,这可是西域进攻的佳品呢。小姐知道您要来,可是高兴的不得了,特意吩咐了要挑最好的来。”
大夫人笑容慈祥和蔼,宛如画上的观音大士。“青纹向来伶俐,做事又勤勉,陪在你身边,才教人放心。”
两人聊了一些日常的琐碎,大夫人不曾生养,也没有什么亲身的经验可以传教她。犹豫了一会儿,迟疑着从袖内拿出一个小匣子。
“这个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也还给你。”
相思有些愕然,轻轻的打开匣子,疑惑的问道:“我的?”
“是你娘留给你的。”
相思打开一看。是用整块美玉雕制的项圈,栩栩如生的刻着莲藕、金鱼等吉祥的图案,镶嵌上珍珠宝石作为莲子和鱼眼睛,玉质温润流畅,仿若真的有溪水潺潺,鱼儿顺流而下,莲叶飘摇,中间还缀有精致的长命锁。
这不是师傅给她孩儿锻造的如意项圈吗?
她很是讶异,去梳妆台前拿出上次姬四清前来赠她的赤色锦盒。打开一比对,居然一模一样!只是大夫人给她的这个成色旧些,姬四清送来的这个,是最近锻造的,成色较新,款式花纹什么的,甚至连细节处,全部都是一样的。
大夫人瞧见,震惊的问道:“你的这个项圈,是何处得到的?”
相思怔怔的说:“是义父所赠。”
相思将与姬四清的结识经过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大夫人,大夫人神色复杂又悲沧,不停地用手指拨转着佛珠。
相思的心里更加的疑惑,想要问大夫人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命里有时终须有。该来的总是会来啊。”大夫人说着这一席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起身叫门外候着的公府丫鬟,搀扶着她回去了。
相思看着桌子上那两盒一模一样的项圈。一个是她娘留给她的,一个是义父留给她的孩儿的。刚才大夫人的神色,明显是知道些什么,难道义父认识她的娘亲?
她的唇紧紧的抿着,大脑空白又混乱。
她又从发间摘下那根玉兰簪,仔细的看着。回想起姬四清第一次见到这根簪子时的错愕神色,以及得知她的名字时的反常表现。难道真的有她不知道的故事?思忖了良久,她终于决定去一趟碧落阁。
兰辛和雪沸正在打理店铺,看见她来也不意外和客套,笑着说:“夫人好久没来了,师傅正在里面。”
相思心思沉重,只是淡淡的一笑,点着头说:“多谢,我自己进去就好。”
看见相思,姬四清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父亲般的慈爱。
知道他们平安回京,早就想去探望她。可是七王没有声张遇刺之事,他担心自己贸然前去反而会惹人怀疑,所以一度作罢。
他笑嘻嘻的捋着胡须,问道:“老夫听说王妃自请随军。打仗有趣吗?”
相思心事重重的一笑:“义父说笑了,生灵涂炭之事,怎么会有趣。”
姬四清看出她眼睛里藏着心事,只是笑着点头不语。
“义父。”相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是认识相思的娘亲?”
姬四清一怔。只见相思从衣袖内拿出那两只如意项圈。轻轻放在姬四清面前,她的眼睛宛如一泓清泉。
姬四清的神色却反倒陡然一变,颤抖着伸手拿起其中那只成色较旧的,眼神是极其的复杂!
原来这一个项圈,还在!
他心里的撼动,宛如山崩地裂!
这一个如意项圈,是当初慈莲有了身孕,他亲手锻造的。
那个时候的日子每天都过的好开心。每一天,他的心都很柔软,嘴角会不自觉的上翘,宛如生活在云端。虽然粗茶淡饭,却每一秒都是饱满的幸福和满足。他终于相信,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它让他知道,可以不用征服世界,可以没有显赫的身份地位,可以不用腰缠万贯,就能够过得很快乐。他本以为一生都会拥有她。
她却没有预兆的,忽然选择嫁给了别人。
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给他。只是残忍的说:“孩子我打掉了。项圈我也丢掉了。你回泱国吧,请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这是最后的笙歌,一个锋利的收尾。她走后,他久久回不过神来,独自站立,由天亮站到天黑,又由天黑站到天亮。他们的故事毫无预兆的戛然而止,他仿若措不及防的从高处重重坠落,长夜痛哭。那一天一夜,宛如绵绵无期的苦役,是他一辈子里最难熬的时刻,他想到了死,可是死亡也无法令他解脱。时隔多年,他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想不到此刻重见此物,他依旧悲不自胜、蚀骨铭心。
他悲恸又震惊,一时间重心不稳,往后连退了好几步,相思忙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担忧的问:“义父,你怎么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姬四清本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看破、放下了,没想到当这个项圈出现在他面前时,心却依旧这么痛:“这个项圈,是哪里来的?”
“是嫡母给我的,说是我娘留给我的。”
慈莲?慈莲不是说已经将这个项圈丢了吗?
姬四清仔仔细细的端详着相思:“你是哪个月份生的?”
相思宛如触电,一下子松开了扶着他的手!恍惚的说:“农历五月。”
五月?姬四清的胸腔剧痛,双手难以自抑的颤抖。五月出生,难道她是他的孩子?姬四清不可置信的看着相思。
相思也猜出了些什么,她恍惚的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转身夺路而逃,大脑一片苍茫的空白。只是刚来到前堂,便又愣住了。
辅国公常立庸居然来了。
“爹爹?”相思泫然欲泣的唤他。心里更是唏嘘。
常立庸看着她,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姬四清也已走至前堂。
二人见面,都未开口,却心知肚明对方是何人。
姬四清率先一声苦笑,“里面请。”
常立庸亦不多言,跟随着他往内堂走去。
氛围里有些尴尬,姬四清和常立庸都不知要如何开口。
相思泪眼婆娑的问道:“爹爹是什么年月迎娶娘亲过的门?”
常立庸看着她,老实的说道:“乙巳年腊月。”
乙巳年腊月?她是次年的五月份生的。娘亲却是腊月过的门?她果然不是爹爹的孩子,她果然不是。相思苦笑着:“难怪啊,难怪爹爹不疼爱我,原来……”
“你的确不是我的骨肉!”常立庸认真又沉重的说:“这么些年,我对你不闻不问,却不是因为我不疼爱你。其实是我躲避着你、不敢见你啊,孩子!”
常立庸也算是少年得志,十岁时便已博古通今,二十岁更是满腹经纶、意气风发,是远近闻名的少年才俊。一般才子多磨难,他却性格圆融沉着,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加上颇得老丞相的赏识,有贵人相助,于是乎仕途平坦、扶摇直上,三十岁已经是太子太傅。
多少京城淑女仰慕于他的才华,为之倾心。他却一眼就爱上了相思的母亲——慈莲。
只是相逢恨晚,那个时候的慈莲爱上了一个靠卖画为生的男子。
那男子不求上进,每日及时行乐,画风本是离经叛道,看得人少,买的人更少。偏偏那男子心性放纵随意,有时候遇上谈得来的人,便分文不取;遇上看不顺眼的人,居然千金不卖!那个人不是旁人,就是这姬四清。
慈莲一心一意的跟着他吃苦。对常立庸则只是钦佩之意。
“你知道她为什么会愿意嫁给我吗?”常立庸沉痛的问。
姬四清早已双目潮湿,他的心隐隐作痛,缓缓的摇了摇头。
“是因为这个。”常立庸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
是一枚和氏玉佩,刻着的图案是——勾陈!
勾陈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螣蛇,同为上古六神,是泱国的图腾。它为奔腾的骏马,有着广阔的双翼,可以腾云驾雾,其状如白犬而黑头,马头戴璎珞,尾稍打结。
泱国崇拜其不畏强敌、不怕牺牲的无量勇气,又追捧其安平大乐之相,视勾陈为镇国之神。
之前那些在山谷里救了他们的人,穿的就是泱国的勾陈锁子甲!那样特殊的图案,相思怎么会不认得!
而这和氏玉,是泱国皇室之物。
“我捡到你的玉佩,猜测出你的身份,怀疑你是泱国的奸细。本想将你捉拿审问,慈莲却以死担保你来我国别无它意,她自愿嫁我,以求我守口如瓶。”
心中隐隐作痛,痛到他泪水横流。
相思也好生震撼啊,原来是这样的故事。原来姬四清是泱国的皇室。还是她的生身之父。
“孩子。”常立庸痛惜的看着她说道:“你娘亲嫁给我,却一直不快乐。奈何我做什么、做多少,都总是闷闷不乐。直到你出生,她为你取名相思,我才宛如当头棒喝、如梦方醒。娶你娘是我这辈子做的最自私最错误的决定。是我愧对你们。”
相思哑然,内心一片恍惚。太多的意料之外,太多了。
她想起自幼二夫人和四夫人便对她冷嘲热讽、多加挑剔,虽然待她刻薄,却不曾说过她出身的只言片语。原本她以为她们是欺负她无依无靠,一直沉默隐忍。现在想起来,居然感激她们,感激她们不曾拿她的身世伤害她。
她的娘亲进门仅仅五个月,就生下了她。府里的人谁会不知晓,她并不是他们常家的女儿啊!一个怀着别人骨肉的女人,每日愁眉苦脸,却得到了爹爹的全部宠爱。她们又怎么能不讨厌她?
她失魂落魄又心思沉重的回到了王府。
刚过暖心亭便瞧见陆离。一袭玄色长袍,身躯凛凛,发黑如墨、鬓若刀裁,虽然面貌坚毅,但是眼尾却有着宛如刀刻般的狭长泪槽,在冰冷凌厉的气质里,平添了一抹温柔。他不动声色的安静的看着她。
相思却终于压抑不住情绪,流下了眼泪。
陆离神色如常,心里却慌乱。听下人说她慌慌忙忙的跑去了碧落阁,怎么回来时这幅模样?
他向着她走去,在距离她几步之隔时,她忽然冲了过来。抱住了他。
他没有想到她一向内敛寡淡,竟然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过来抱他。却也只是微微一怔,任由她抱着,轻声问道:“怎么了?”
此刻见到他,宛如是见到了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居然以往不曾知晓,自己是这般的信任和依赖他,仿若只要有他在身边,便有了无量的勇气!他是她的神,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是她最后的堡垒。
她的头抵在他的胸膛,眼中有泪。他身上有龙涎香沉着又柔和的气味,仿若这样的香气才是他真正的灵魂,而冷漠和坚硬,都只是保护色。
“王爷,我好累。”她轻轻的说着,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醒来的时候,她居然是在他的步蟾宫。
他这么爱干净,居然差人弄了小炉子在房里给她温着药,以便她醒来时药还是热的。
这样的他让她心生温暖,同时也很疑惑。
“醒了就好。”他淡淡的口气。并没有叫下人进来,而是自己将她扶起,又去小心的盛了药要来喂她。
这一碗,是宁神安胎的药。大夫说她情绪起伏伤了胎气,好在并无大碍。
他们静静的依偎在一起。陆离小心的喂她,她温顺的一口一口喝着。这一幕是如此安稳静好,芙蓉帐暖,花开并蒂,俨然就是一生一世。
他想起身去放空碗,她却忽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不要走。”她脱口而出。
陆离错愕。沉默的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温柔缱绻,带着潮湿的依恋。这样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她将自己埋入他的怀间,宛如倦鸟归林。
“王爷,我好想你。”
他伸手覆上她的额,淡淡一笑:“没有发烧啊,怎么在说胡话?只是一天未见而已。”
她将他抱得更紧,忧伤的说:“即使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你,我也在想你。抱抱我,好不好?”
陆离没有想到她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心脏仿佛澎湃着炙热又磅礴的岩浆,就要爆裂般的疼痛和火热,他伸手将她环抱。下巴摩挲在她柔软的发间,是好闻的栀子香气。
“你怎么了?”他温柔的问道。
“今日在碧落阁听了一个故事。心里很是感慨。相爱的人不一定会在一起,在一起的人也不一定相爱;离开一个人也许并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爱让人有了软肋,也让人仿若有了铠甲,可以去做无畏的牺牲。”她又流下眼泪来,“心里爱着王爷,又可以待在王爷身边,原来我是这般的好福气啊。”
陆离听着,不动声色,原来她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以往我时常纠结,想去分辨王爷的宽容和宠爱到底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我。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王爷的心里没有我,我也会一如既往的爱着王爷。”
陆离微微仰着头,轻闭上双眼。他的心中酸涩,只怕就要落泪了。他竟然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心思,原来她是爱他的。
他很想告诉她,其实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的心就已经不同寻常,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很想告诉她,哪怕她没有怀孕,他也会忍不住偷偷对她好。因为他心里有她,他不敢承认,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有她啊。
他坚硬又寒冷的心,被她这番恳切的告别瓦解,宛如春日的湖水,泛起波光粼粼的温暖光亮,带着抽丝剥茧的温柔痛觉,仿若成群的野马奔跑在长满栀子花的原野上。这种幸福感太美,美到剧痛!
他的心里柔软又满足,可是他依旧说不出任何温柔的话,也不能够给她看自己的心。
他已经冷漠了太久,躲藏了太久,早已经忘记面具之后自己本来的模样了。他差一点就要说出口,可是最终还是胆怯。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抱着她的手更用力了些,他将那些说不出口的爱和温柔,全部都化成了一声淡淡的叹息,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我会对你好的。”
可是相思却已经知足。
因为他说的是“我”,而不是“本王”。
何况,她之前说出那一番话,也并不是为了得到他的心,她只是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他。她父母的故事,让她钝痛,也彻悟。从今以后,她要勇敢的去爱,勇敢的去受伤。人生孤寂,生死时都是个体,能够彼此陪伴,是一种福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