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派溪风仔细打探了那碧落阁的底细。
光是每年开采金矿和玉山的收益,便赶上朝廷小半年的税收。
老板姓姬名四清,籍贯不详。年轻时好游乐,结交了很多文人雅士。虽然腰缠万贯,却并未娶妻生子。据说姬四清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叫慈莲的女人。慈莲喜爱玉兰花,姬四清曾做玉兰簪相赠。后来此女嫁作他人。姬四清曾一度消极抑郁,终日以煅造珠钗宝钏度日,后来便开了这间碧落阁,生意兴通四海,却终生未娶。
难道慈莲就是相思的娘亲?
陆离将溪风打探来的情报折好,放进暗格里。
姬四清,籍贯不详。
他想起姬四清走路和说笑时的神情,言谈举止根本不像一般的商人。
反而温文风雅,有贵族气派。
听他的口音也不像是盛京人氏。多半是南方人。
他修长的手指伴随着思索轻叩着桌面。
忽然联想到泱国曾在二十年前为当朝的四皇子孟青发丧。当时孟青正值意气风发之年,身强体壮,爱好山水,喜欢四处游乐、结交文雅之士。可惜好端端的便殁了。
姬是孟青的母姓。他排行老四。单名一个青。
孟青。姬四清。
陆离修长的手指瞬间停止敲叩。蓦地抬起了深邃的双眼。
诚如陆离猜想。
姬四清,便是泱国的四王——孟青。
泱国当朝的皇帝孟赤是他的大哥。
孟青年少之时,为不羁之人,喜爱游历。结交朋友,不问出身,只要是志同道合,便真心相待。孟青当年的朋友,既有重臣,也有走卒,有僧侣,也有游子,有市井小民,有山野猎夫,也有文人骚客。他心性豁达乐观、爽朗不羁。曾为风月场上有名的qinglou名妓秦小怜填词作诗,后又劝得秦小怜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也是名噪一时的逸事。
孟青还爱隐姓埋名,周游列国。
后来,泱国的皇帝忽然就为他发了丧。
以四王病逝昭告天下。
三日后。陆离让溪风和青纹陪着相思去碧落阁取钗。
相思一进碧落阁,那位名唤兰辛的俊俏少年便认出她来。
“夫人请坐。我去请掌柜的出来。”
相思没有就坐,而是仔细的打量着四周的布置。四面墙上分别挂着四幅画。
吕洞宾醉酒提壶、桃花和合二仙、嫦娥奔月、独山子大师垂钓。
画风飘逸,画意传神,如有所指。
“夫人,可是对这些画儿感兴趣?”
姬四清仍是一身绛红长袍,虽然已过四旬,但是气度非凡,举手投足皆是贵族气概。
相思温文有礼:“掌柜的客气了,只是见落笔大气、画风飘逸,在猜想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姬四清爽朗大笑:“让夫人见笑了,这些画都是老夫胡乱涂鸦之作。”
相思露出钦佩之色:“掌柜真不像是一般的商人。反而更有雅士之风。”
姬四清微微苦笑。这四幅画,其实画的正是他自己!
吕洞宾醉酒提壶:他曾贵为一国王爷,却深知高处不胜寒,正如吕洞宾,虽是纯阳子仙人,却爱好世俗生活,是好闲游之人。每日饮酒作乐,好不快哉!
桃花和合二仙:后来遇见他心爱之人。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恨不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嫦娥奔月:心爱的女子另嫁他人。只有他落花人**。为伊消得人憔悴。
独山子大师垂钓:乃是他现在的写照,孤家寡人。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夫人,你的玉兰钗老夫已经修补好了。”姬四清拿出一个别致的木盒,打开。原本的木兰花顶端磕碎掉一个小角。姬四清以剔透的白水晶镶嵌。宛如晶莹的露珠儿。更添了别致和灵动。
“好美啊。”相思笑着道谢:“掌柜好手艺。相思感激不尽。”
姬四清的笑容一顿:“你叫什么?”
相思疑惑的看着姬四清:“相思。”继而又莞尔一笑,“闺名为家母所取。让掌柜笑话了。”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姬四清的眼睛里生出一些复杂的情愫,小心翼翼的探问道:“不知令堂作何取这般苦涩的名字给夫人?”
“家母早逝。未曾得知。只是取这名字是家母临终所托。便一直用着。”
相思有些奇怪于掌柜此时的言谈。却又想到那淋漓飘逸的画风,以及对首饰的别具匠心。想来有这等心思的人,多少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吧。相思便也不作多想。
“虽然掌柜不肯收取分文,相思还是觉得要投桃报李,才不负掌柜的好手艺。”她看向青纹,青纹将抱着的一匹布卷放在姬四清面前。
“这是我们自己用栀子染得的布匹。以最新鲜的栀子花果放入热水浸泡一夜,泡软后再将果实剥开捏碎,加火煎煮,煮沸后过滤取染液,所染出来的布匹颜色明媚,有着朦胧的米黄色,宛如月光。而且还会有栀子的香味经久不散。特意拿来送给掌柜,望掌柜不要嫌弃。”
姬四清看着她,眉眼果真与慈莲相像,也是心思玲珑的奇女子。又想到她说慈莲已经去世,心里宛如刀割。
“多谢夫人厚礼。老夫将以此布匹裁成丝绢,绞缝成花朵样式,再点缀以珍珠或者碎玉,可以做头冠,亦可作珠花。一定是别有风情。”
待相思一行走后。
姬四清茫茫然的坐下。抬头看向那幅嫦娥奔月。
慈莲啊慈莲,这么些年我都过得孤单,每每想到你已嫁给他人为妇,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长夜痛哭,宛如锥心蚀骨。我成为了一个金匠,日夜锤击敲打,只为把痛苦延展成薄如蝉翼的金饰,挂在记忆的前额上。
从来不敢想象你与他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情景。亦从来不敢打听有关于你的任何消息,生怕你过的不好,也怕你过的好。想不到你我其实早已天人永隔了。如若是这般,我倒宁愿是你忘记了我,我也忘记了你。虽然这世上少了一个深深爱着你的人,但是你却过着丈夫疼惜、儿女孝顺的平凡日子。
“师傅。”兰辛走进来,说道:“徒儿已经打听过了。刚才的夫人是辅国公府的四小姐,楚王的王妃。”
姬四清点头。没有说话。眼睛中的沉痛,和着隐约的泪光,宛如搅碎了的星星。
“王爷料事如神,今日那碧落阁的老板姬四清,果真打听了王妃令堂的事情。”
回心苑内,溪风向陆离汇报今日取簪之事。
“王爷,难道王妃的令堂真的是他的旧好?难怪辅国公大人一向不喜欢王妃。”溪风机灵,心直口快,终究不如不归沉稳。
陆离一挥手,风驰电掣般,只见手中的狼毫笔已经宛如利刃,猝不及防的狠狠插入溪风身后的墙壁,与他脖颈的距离,不足一指。陆离抬起眼睛,冷冷的看向溪风,眼神告诫警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是!”溪风一背脊的冷汗,连忙行礼。
布匹只是寻常的布匹,却以栀子花果为染料。颜色幽淡朦胧,还伴随着阵阵清香。姬四清将其绞成丝缕,以银线缝合成栀子花的模样。栀子清雅,于是以温润的珍珠点缀在花蕊间。简简单单,却在朴素中透着别致和娇美。戴于发间,宛如以鲜花为饰,却又不像鲜花花期短暂。
姬四清二十年来都寄情于锻造各式珠宝。碧落阁虽负盛名,但是他却将买卖之事都交给两个徒弟——兰辛和雪沸。自己则从不会客。除了开采玉石,平日里更是足不出户。那日在后堂听闻相思对首饰的独到见解,心生知己之感。一时兴起走出帘幔,想不到邂逅的,却是故人之后。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姬四清暗自想道。
他将新做好的栀子花发饰包好。决定亲自登门七王府,送慈莲的女儿一份礼物。
对于姬四清的到访,陆离并不意外。
他让不归领姬四清去暖心亭,又让溪风去慢香堂请相思过来。
姬四清仔细的打量着这个向自己走来的男儿。这就是奉国最传奇的男子——七王陆离。他的样子是绝伦的俊美,却又带着无法靠近的寒冷。这种浑身上下无形中散发着的威仪,唯有内心足够坚硬的人才会有。
他想起自己的大哥孟赤,也是这般的男人。
“哈哈哈。”姬四清的笑不显山不露水,“请恕老夫那日眼拙,竟然没能认出王爷、王妃。”
“姬老板客气了。”陆离甩开长袍,自行坐下,又指向下人们沏好的太平猴魁,“请喝茶。”姬四清端起茶杯,稍稍移开茶盖,兰香高爽,入口醇厚回甘:“太平猴魁。好茶!”
陆离侧目细品:“姬老板是识货的人。这是从泱国运来的新茶。”
姬四清笑着点头,不动声色。
“王爷。”这片刻,相思已至暖心亭,听溪风说碧落阁的老板来访,她倒蛮讶异,但是却莫名其妙的对这位陌生的老爷子有亲近之感。
姬四清看见相思,起身行礼。她的眼睛真的很像慈莲。“王妃。”
相思倒不习惯别人如此称呼她:“掌柜是不拘小节之人,不必这般客气,叫我相思就好。不知掌柜如何称呼?”
“老夫姬四清。”姬四清从袖内拿出那个丝绢栀子头饰,“那匹栀子花浆染布甚好,老夫做了这个栀子花戴,望王妃笑纳。”
相思的眼睛里闪过惊艳的光芒:“真的好美。姬老板不仅可以让金银珠宝化凡俗奢靡为优雅柔娇,亦可轻易将一匹粗布,变成美妙的珠花。这门手艺和心思,可真是难得。”
姬四清看着她,眼神里是带着笑意的慈爱。
这样蕙质兰心的女子,不愧是慈莲的女儿。
想当年他初识慈莲,曾将最上乘的和氏璧相赠。她那时一心以为他是个纨绔子弟,竟将那和氏宝玉用来垫在短脚的桌子下。后来他冒死从马贼的手上救了她,还差点因此失去一条手臂,她才对他改观。那支玉兰簪,只是偶尔闲暇时,用最常见的素玉雕磨。不料她却视为珍宝。
也只有这样的母亲,才会有这样的女儿。世人趋之若鹜的珠宝金银,倒不如一匹栀子花浆渲染的绢布。
“姬某愿意将多年钻研的首饰锻造之艺传授下去,可惜姬某没有子女。”姬四清笑眯眯的看向相思。
相思抿唇。她看了看陆离。陆离气定神闲,只顾自己喝茶。
一咬牙:“不知道姬老板收不收女徒,相思很是感兴趣。也愿意认姬老板为义父。”
姬四清假意面露难色:“王妃高贵,而打钗辛苦,何况姬某只是一介商人匹夫。不敢高攀。”
相思见姬四清回绝,又低头瞧见那精致逼真的栀子花戴:“姬先生是高人。画风磅礴不羁,打造的珠钗更是天下无人能敌。能认姬先生为师,才是人生中难得的幸事。相思不怕辛苦。”
“王妃这般说,老夫再推辞便真的是失礼了。可是王爷……”
姬四清笑眯眯的看向陆离。
相思也看向他,眼神殷切,内心忐忑。她的这副模样犹如孩童般天真可爱。
陆离淡淡一笑:“随你便是。”
相思的笑容宛如水波荡漾。巧笑倩兮。姬四清看着她的眼神充满父亲般的慈爱,让相思的心里莫名的温暖。
因为辅国公一案,太子幽闭灵隐寺。皇后也不得不消停一段时间。
长乐宫寝殿内,皇后以紫荆花瓣涂染指甲。
依兰香袅袅升腾,如雾如幻。
“娘娘。”桂嬷嬷端着沏好的玉兰乌龙走进内室。
“最近七王可有什么动静?”
桂嬷嬷皱眉,“倒没什么动静。只是有一件事怪的很。”
“哦?”
“据说七王几日前曾领七王妃出府去了碧落阁。”
“呵。”皇后一声冷笑,“这有什么稀奇。现在他的岳丈又得势了,买些漂亮的珠翡送给夫人,做做样子罢了。”
“原本老奴也这么想。可是奇怪的是,七王妃居然认了那碧落阁的老板做义父。”
皇后微微一凝眉:“认一个商人做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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