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第一次进他的书房。
宁神静气的龙涎香蔓延着。门口有两尊虎座,两侧的书架摆满了书籍画轴,黑色沉香木的书桌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
他神色严肃,带着一贯的漠然。正在低首写着什么。
”来帮本王研磨。”
他听见脚步声,却并未抬头,眉头微微的蹙着。认真的模样,让相思的心里暖融融的。
她轻轻放下食龛,走去他身侧,这一方龙池砚台,外观乌黑莹亮,手感细腻润滑,轻轻研磨,发墨均匀,有淡淡墨香。
陆离察觉有异,停下笔来。
“怎么是你?”
相思并未言语,只是看着他盈盈的笑。
她的脸颊在烛火的映衬下,有着一丝粉晕。显得娇俏可爱。
“妾身给王爷准备了晚膳。”
她的眼神潮湿又柔软。
那样的眼神总是让他迷惑。
于是他低下头去,不去看她的眼睛。
陆离的神色冷淡如常:“怎么?这次又是所为何事?”
虽然二人只相距咫尺,但是陆离的冷漠和疏离,却宛如一面无形的墙,横贯在二人之间。拒她于千里之外。
“什么也不为。”她的语气淡淡然。
看着他坚毅冷漠的侧脸,竟有些心疼他。
他已经习惯了这般吗?
别人的殷切与关怀,必定是有所求。
纵然他权倾朝野又如何,却不曾有人真心待他。
她回身去打开食龛,自语道:“这些都是我为你做的。现在夏初,宜食清淡少油腻,还要以温食为主。你总是晚睡,青鱼肉细嫩鲜美,又有益气化湿、保肝明目、和中养胃的功效。我记得《金峨山房药录》里说,惟青鱼为最美,补胃醒脾,温运化食,益智强思。想来为你做食,是最为合宜。”
她的面颊皎洁、眉目清淡。看向他的眼神如水般清澈温柔。
让他迟疑,让他忍不住心软。
只是一转念,又想到她背着他去见太子。
回暖的心立马又寒冷和坚硬了起来:“不必了,本王不吃外人所做之食。”
他的眼睛里没有感情。面貌是惯见的坚毅和冷漠。
只言片语,仿若是一把利剑,劈开了相思的心肺。
她瞬间怔住,居然连呼吸都不会了。
她是外人啊,她又把自己当作了什么?
终究是她多情了。她竟然生出了一些无地自容。
也许他们的关系,从她见他的第一眼便注定了。
他端坐于马背,高高在上。而她隐身在人群里,只能卑微的仰视着他。
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娘亲的相府庶女,从小受尽二娘与四娘的白眼。
忽然想起有一年爹爹的生辰,她也想送爹爹寿礼,却没有银两。于是便跑去厨房想给爹爹做一碗长寿面。沸水烫伤了她的手背,她却是兴高采烈。那一碗面她小心翼翼地捧到爹爹的书房外,爹爹却不愿见她。那一年,她只有八岁,还不到灶台高。
她一直以来,都善于隐藏自己的内心。
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很擅长隐忍和安守本分。
怎么今天却忘记了呢?是她忘记了自己身份,她不过是个外人啊。为何要自取其辱。
她的心已经被刺破,流出酸涩又疼痛的血液。她觉得自己卑微丑陋,又这般的不自量力。只想快快离开这里。躲到僻静、不被人发现的地方去。
她的脸色苍白,低头不语,将刚才端出的菜肴又重新放回食龛里。她的手在难以自抑的微微发抖,却又强装着平淡和镇定。这样的神色,是那么倔强又落寞。
陆离看到她受伤的模样,竟然有一丝悔意。
他看着她慌慌张张又一脸镇定的收拾,竟然不知晓该说什么是好。
“哐当。”那一盘豉汁荷藕不慎摔落于地。菜肴四溅,瓷盘破碎。她猛地咬住下唇,很是懊恼。莫名其妙地端了两盘菜来献殷勤,现在还把他的书房弄得一片狼藉。
她连忙蹲下去,想在他发怒赶走她之前,把地面收拾干净。
碎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手指。
殷红的血液缓缓溢出,宛如罂粟绽放。
“别弄了。”陆离终于开口。语气依旧淡淡然,心却颤抖的厉害。
她没有停下来,只想快点收拾完残局。
陆离一向善于自控,此时却猛然生出了些愠怒,伸出右手拉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我让你别弄了!”
四目相对。
她眼睛里的脆弱没有能够及时逃走,被他抓了个正着。
陆离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茫然。他的心一直都寒冷又坚硬,可她却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能够轻而易举的瓦解他的防守、影响他的心绪。他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场景,是在午后的慢香堂,阳光和煦如水,她埋身在洁白馥郁的栀子花间。是那么清净美好。
也许从他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她就注定是他的弱点。
他终于叹息,放软了语气:“自会有下人打理。你坐下。”
他让她坐在旁边的梨花木椅子上,拿起她的手,掏出袖内的素绢,帮她拭去血迹。转身拉开书桌旁的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青花梅式扁瓷瓶,轻轻拔开红缎瓶塞,有淡淡的松香、麝、黄蜡的味道弥散而出。
“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可以止血止痛。”
他笨拙又小心的抖落了一些淡黄色的粉末在她受伤的手指上。
这是他第一次替别人上药。
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有一滴水珠落下,摔碎在她玉色的衣衫上,很快便渲染成一朵无声的小花。
他有一丝诧异,抬起眼睛看她。
才发觉她的泪水宛如蜿蜒的小溪,顺着她洁白的脸颊滑落。
他一定不曾知想,这个世间最强悍的力量,并不是刀枪剑戟,而是女人的泪水。
他的心在悄悄融化,生出了怜惜。可是面对女人,他是笨拙的,手足无措。
相思更加的气恼自己。她并不是爱哭的女子,也一直内敛自恃,不曾奢望从别人那里讨取些什么。可是为什么偏偏要在他的面前流泪?只会让他更加的看不起自己啊。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在爱上他的时候,她便开始变得脆弱了。虽然这已经是她所厌倦的一种感伤。
“王爷,相思失礼。先且告退了。”她站起身来行礼。语气平淡。眼睛里没有期盼,也没有失落。只是空空的看着他。只想落荒而逃。
可他却不想她走。
“本王饿了。”他看着她的背影,脱口而出。
“妾身去让厨房为王爷备菜。”她没有回头,只想要快快逃跑。
陆离却不假思索,大步向前,伸出双臂,猛然将她揽入怀间。
“该死的女人,难道还要本王道歉不成?”
相思的大脑瞬间空白。
他的气息霸道又温柔,铺天盖地而来,她来不及逃走,心再次被他俘获。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肆意。她有了一些认命。也许这一辈子,在她爱上他的那一刻起,便已然注定。他是她逃不脱的劫。
他的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头。
心里潮湿、疼痛又温暖。
他第一次如此真实和坦然的面对自己的内心。
也许是他太累了。隐藏自己太久,他的心真的好孤单。想要她的温柔陪伴。
每每拥她在胸怀,便会感觉心安。好像心依旧是完整的那样。
她的香气,让他感觉放松,犹如置身梦境。
他不想再伪装了。
她的美,美的这般伤花怒放。他会心痛,其实在意。他要占为己有。
宛如时间静止。他们久久拥抱站立。都没有言语。
空气里有微妙的情绪在发酵。
“本王问你。”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只是他自己都尚未发觉。“今日为何要去灵隐寺?”
她有一丝微诧:“去探望太子殿下。”
他没有料到,她竟然这般坦诚。
“太子与你有何渊源?”
“妾身幼年,曾陪伴嫡母去灵隐寺参拜。太子是那时相识,曾教妾身习文断字。只是当年愚钝,不知太子身份。”
“难怪太子对你,不同寻常。”
他的语气淡淡,没有情绪。
“太子待人一向宽仁。”
他听闻,心里吃起醋来。居然当着他的面说太子的好话。
“那本王何如?”
她良久未语。他今日真的好反常。
坚毅如他,冷漠如他,权倾朝野如他。难道他会在意她如何看待于他吗?
她在心里默默的想着。七王陆离,一向善于自控、心高面冷,独来独往,亦是我行我素、波澜不惊之人。世人何曾见过他暴怒或者脆弱的一面啊?他一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他是那么的高贵,从不解释,从不埋怨,从不欣喜,从不悲伤。
“王爷,很好。”
这一句话在陆离听来,却只是觉得是敷衍。尤其是在她沉吟良久之后。
心缓缓下沉,却又听见她幽幽的语气:“嫁来王府之后,妾身日日感激上苍厚待。以往,总会觉得自己是这世间多余的人。从未想过会有这般的福气,可以嫁给王爷为妻。妾身惶恐不安,担心只是黄粱一梦。”
他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来。心里有暖意在一点点升腾。
陆离啊陆离,你一定是喜欢这个女人的。
如若不然,为何她三两句话,便会让你如此满足?
他在心里嘲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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