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扈行密班师回朝。
皇宫内一派隆重,皇帝以家宴之仪招待扈行密。皇家子眷均需出筵。
作为人臣,这是无上的荣光。
相思与陆离同乘马车,入宫、参宴。
他的新妃,当然要一起随行。不然,岂不是遂了皇后的歹毒的心意。
相思的心紧得很,这么近的呆在他身边,比起将要觐见帝后还让她紧张。他闭目养神。侧脸宛如刀刻。轮廓鲜明坚毅且冰冷,唯有眼尾的泪槽,在这刚毅俊美的相貌里,添加了一抹难以言语的温柔和伤感。她不敢再看他,低下头去,只需要一眼,便已经将他的样子深深刻在心里。他宛如天神端坐,绝伦的美,仿佛再多看一眼,就是亵渎。
“为何这般看着本王?”
天啊,他竟然知晓她在看他。
相思脸红低语,“天家威严,妾身惶恐。”
陆离邪魅一笑,“只是陪本王来看一出戏而已。”
皇宫好生巍峨!金砖玉瓦、青玉为阶、夜明珠为灯檐、血珊瑚为窗棂、云顶檀木作梁……一座座深红色的宫殿,泛着金光,飞檐上的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似欲腾空飞去,奢侈华美,金碧辉煌。
相思却不为所动,神色中反而添了几分悲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陆离微微错愕,她的眼睛是干净的,没有**。
今晚皇子除了老九,皆会出席。
九王陆筠天性闲逸,喜爱山水。已经飞鸽传书谢罪,今日是赶不回来了。
宫宴设在一处水榭,名为渐台。真是应景又雅致。
渐台设于湖上。四周波光粼粼,在月光和夜明珠的映照下,宛如瑶台。地铺蓝田暖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虽说是春初,可是四周的芍药和牡丹已经开出了盆口大的花,层层吐蕊、娇艳欲滴,该是多少花匠的心血栽培、小心伺候啊。
帝、后已经高坐于正堂。
相思跟着陆离,步步向前。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女子,何时见过这样大的排场。但是有他在身边,仿佛有神明庇佑,她无惧无畏。
众人讶异。七王的新妃,是右相的女儿。虽然本是大家闺秀,却没想到如是处之泰然。一袭简洁的玉色衣衫,没有金玉珠宝傍身,乌发蓬松挽起犹如流云,以白玉兰花簪斜插在发间。面如皎月,温婉圣洁。行于这蓝田暖玉之上,犹如瑶池仙子,一步一莲花。
“儿臣参见父王、皇后娘娘。”陆离行君臣之礼。
“臣媳参见父王、皇后娘娘。”相思随礼。
“哈哈哈哈。”皇帝声如洪钟,九五之尊的气魄宛如真龙下凡,“右相的女儿正得朕心。如此皎洁的女子,配朕的老七,最为合宜。家宴而已,不必拘束。赐座。”
皇后也露出端庄和善的笑容:“七王新婚,今天也是七王妃第一次入宫。本宫挑选了两件小小礼物,不知合不合王妃心意。”说罢冲着贴身的女婢点了点头。便有两名侍女拖着银盘而出。
说是小小礼物,却价值不菲。一件是羊脂白玉如意,一共两对,色泽温暖、剔透晶莹,雕工也是这世上最惟妙肖;另一件竟是高达一尺的翡翠观音。棉柳纹路,水色俱佳,色调均匀,价值连城。这么大块的翡翠已属难得,更难得的是这观音雕像,清凉悲悯,慈眉善目,远远望去,便教人生出敬畏之心。
相思原本只是赞叹皇后的无双美貌。一颦一笑,皆是母仪天下之姿。雍容华贵,想来这世上最傲娇的牡丹也不足以媲美。看到皇后赠予自己的厚礼。相思暗忖,这皇宫之内的权宜和进退,可比相府高深莫测百倍。她见惯了相府夫人们的两面三刀,自幼心明眼亮识时务。可这皇宫更是深不见底啊,你哪里知晓,别人笑着端给你的,是葡萄美酒,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皇后是一国之母,王爷行礼也本该叫一声“母后”,却只是尊称为“皇后娘娘”。她是太子亲母,又怎么会真心赠她礼物?不过是赠给皇帝看而已。
陆离一派气定神闲。相思只得自行谢礼。让身后的宫女接过礼物。
终于入席。
一颗心总算安定。虚情假意的应对,真真不是相思所喜欢的。
陆离方才一直在观察她的神色。如若,她是一般的世家小姐,受的保护太多、太好,便只是一个心性单纯之人,皇后此番作为,只会单纯的看到表面,早就喜笑颜开,感激皇恩浩荡。她,却一脸担忧和深思。
陆离的眼底深深藏着一抹笑意。
皇宫里的孩子向来薄命,而当今皇帝却有八子八女。实在是福泽深厚。七王府路途较远,他们已是来迟,九王不在盛京。当下席位里,除了镇国公及其爱女,还有一人未至。便是太子。太子中庸,主张无为。在谋略、行军、气度上,皆不如七王。为何朝里会有如此多的大臣拥戴?
“太…子…到……”宫人的声音由远及近。皇后娘娘笑意转浓。
太子陆瑾一身月牙白袍,好不飘逸流仙,宛如温润的璧人。漫身淡淡的桃花香,让人如沐春风,宛如灵隐寺山巅那开的热闹的桃花。绝美芳华,没有皇子的凌厉逼人,淡淡笑容和煦温暖,他的光辉,把这夜晚也照耀成了白天。
相思一怔,居然是他?!
她随大夫人去灵隐寺礼佛的每一年,都会遇到他。他是那么好看的男子,世间少有的容貌。在桃花下教她习文断字。每每微笑,都让人心生暖意。年幼时的相思一直暗暗怀疑他是那山巅的桃花仙。没想到他竟是太子!
太子也一眼认出她来。那样皎洁的小脸,却有着一双脆弱的眼睛。虽然不是绝代美艳的女子,却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珍珠般的光辉。仿佛这世上最洁白的花朵。是啊,寻常人家的女子,怎么能够进得灵隐寺?他竟不曾想到她是右相的女儿。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他依旧会去山巅,她却三年没有再来。
太子的目光宛如一泓温泉。陆离循着太子的目光看来,发现他的王妃居然也在看着太子。“你在看什么?”陆离俯首,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相思吃了一惊。刚要低下头去。
却听见太子温柔的声音,“好久不见。”
却是旧时相识?陆离低头喝酒,同样疑惑的还有皇后。
(哇靠!!这是找死的节奏!!别啊,太子,别靠近我的相思~~~)
镇国公果然是一员虎将。虽然年过五旬,又多年征战、驻守苦寒不毛之地,身形居然没有一丝颓老。将军金甲,嚯嚯生风。他唯一的小女儿扈子清,身姿英挺,一身戎装,剑眉星目,麦色的肌肤反而增添了中原儿女少见的风情。飒爽之姿不输男儿。
在给帝后行礼后,也赐座入席。
皇帝今日格外高兴。镇国公回朝,皇帝以家宴待遇,扈行密的地位自是不言而喻。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
琼浆玉露,美酒佳肴。箸是象牙箸、杯是夜光杯、碗是白玉碗。还有美轮美奂的歌舞纷呈,让人应接不暇。即使是一个小小的舞姬,所穿衣衫皆为蜀锦,缀上赤玉珠,以金叶、孔雀绿宝石为发饰,双手双足间皆缠上火红的珊瑚珠串,每每旋转,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子清愈发出落的标致。”皇后娘娘盈盈笑道,“当初镇国公远驻,子清还是豆蔻年华。一晃眼七年就过去了。”
扈子清微微一笑,站起抱拳:“子清多谢皇后娘娘记挂。”
陆离端起酒杯微酌浅笑,好戏开始了!
“镇国公这次不远万里辛苦,带着子清回到盛京。可是为了子清的终身大事?”
镇国公起身抱拳:“皇后真是料事如神。皇上,老臣这次回朝,的确是为了小女。虽然小女已到适嫁之龄,但是自幼随老臣驻守边关,每日习武练兵,根本不懂为人妻母之道。老臣将她带回盛京,是为了多加调教。”
在回来的路途中,镇国公就已听闻七王与右相府小姐的婚事。那一道圣旨**不离十定是皇后的主使。他心目中的乘龙快婿是七王陆离。皇后是在作何打算,他无从知晓。只得先避开话题,静观其变。
扈子清的眼神也不避讳,直直看向陆离。见陆离只是自顾饮酒,又偏头去看他身边的女人。
想不到她一直爱慕的七王爷,娶了这么孱弱苍白的妻子。虽然没有天香国色,却也眉目清净。看起来,倒不惹人讨厌!
相思看到扈子清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也明白了大半。这镇国公府小姐,是喜欢着她的夫君的吧!相思暗忖,如果七王娶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扈子清。那多么如虎添翼?她的夫君是不是也遗憾,镇国公回来的晚了?她只是相府一个没有地位和倚仗的庶女,对她不疼不爱的爹爹,还是他的政敌。无论怎么相较,他都不会选择她的吧。她的心里有略微的酸涩。仿佛一下子生出许多蚂蚁在啃咬。
皇后优容的伸出手,轻轻的搭在皇帝的前臂上:“镇国公劳苦功高,皇上定要给子清指一门好婚事。”皇帝大悦,点头说:“皇后说的正是。”
皇后表面眉开眼笑,心里却是刀光剑影:“皇上,太子还没有正妃。”
陆离放下酒杯,狐狸的尾巴终究是漏了出来。
“母后。”
太子站了起来,他在月光下的脸如同冠玉,带着一贯和煦的笑容说道,“儿臣已有三位妃子,实在不忍心子清妹妹受委屈。还望母后为子清妹妹另择良配。”相思看向太子,也只有这样绝伦和温暖的男子,能够将这一袭月牙白穿的如此飘逸又不失温度。带着缕缕桃花香,惊世绝美。
“太子此言差矣。”皇后的笑华丽冰冷,“三妻四妾是乃常事,何况你贵为皇子。”
扈子清闻言,站起来说道:“皇后娘娘,太子尊贵,看不上子清!子清亦不想嫁给不爱自己的丈夫。恐怕得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请恕子清不知天高地厚。”
镇国公连忙抱拳行礼:“皇上、娘娘,老臣教女无方。小女言语冒犯,是老臣的罪过。”
皇后的眼睛里暗潮汹涌,语气却依旧轻柔和煦:“无妨。”
哼!好一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如果你不是镇国公的女儿,以为本宫会提拔你做瑾儿的主妃?一个不毛之地长大的野丫头,怎么配得上她的瑾儿?瑾儿啊瑾儿,为何你这般的不争气?她的儿子,她自己知晓,心性温润、无欲无求,哪里像她的孩子。倘若只是一个寻常的公侯世子,倒是一件幸事。可是,他是皇帝的儿子,是太子!七王爷的眼睛一定盯着将来属于他的位置!她必须为他计谋深远。七王陆离,生性深沉,即使日后瑾儿顺利登基。他也是他最大的祸患!陆离,不能留!
“太子哪有七王爷这么好的运气。”皇后的眼睛里冰雪散去,燃起熊熊烈火,“七王爷得娶贤妻,宁妃如若泉下有知,也该欣慰了。”
听见皇后提及自己的母妃,陆离一下子捏碎了酒杯。
相思一惊,他善于自控,今日为何如此。
她来不及思索,生怕皇后借题发难。情急中忙握住他的右手,大声说道:“王爷,你醉了。”
还好,他的手没有受伤。
皇后略有得意,陆离啊陆离,总算是踩住了你的痛脚。
“七王爷已经齐家,在众多皇子中也最为出类拔萃。皇上,七王大婚,臣妾已经为王妃准备了玉如意和玉观音作为贺礼。皇上也要备一份才好。”
皇上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那就请皇后出一出主意,送什么才好。”
正中下怀。“七王尊贵,已升无可升,赏无可赏。不如陛下就赐一个封号,再给七王一个富庶的封地。如何?”
好精妙的陷阱!抽丝剥茧、穿针引线,步步为营,费了那么多的功夫,竟然有如此后招。相思不自觉的将陆离的手握的更紧。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皇后的贺礼,名升实贬!不论多么尊荣的封号,多么富庶的封地,终究是离开盛京。一出盛京,再想回来可就难了。他夫君的心意却是全天下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已经把他的心意,全全当做是自己的心意。
陆离恢复了平常神色,依旧冷峻坚毅:“多谢皇后娘娘的苦心。儿臣一无战功,二无政绩,实在不敢讨要封地。儿臣的心意不在分割国土、自立为王,而欲巩固边界、开疆辟壤。皇后娘娘的贺礼,儿臣不敢当。”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危机。
自立为王?七王说的不错!皇帝酒意酣畅,心里却自有盘算。如若让七子驻守封地,那和将国家一分为二有何差别。是皇后思虑欠妥了。
“封地之事作罢!朕,舍不得老七。”皇帝略一停顿,气势如虹,“老七思虑周详、目光长远,日日为朕分忧解难,是难得的治世之才。老七听封!”
陆离听闻,邪魅一笑,反握了一下相思的手。相思这才惊觉松开。
陆离走至殿台中间,单膝下跪,双手抱拳于前膛。面容英俊坚毅,宛如天神。“儿臣听旨!”
“古人云,言刈其楚。朕赐七王爷封号为楚。此后,唤为楚王。”
“儿臣领旨!”
众人神色各自不同。
“恭喜七王兄。”太子的声音温润如玉。他的眼睛清澈如同一泓温泉,无欲无求。
陆瑾,如若你不是她的儿子。定是我陆离最手足的兄弟!
皇后的脸一阵白,好你个陆离!竟然有这般城府。
“父王,儿臣还有一事相求。”陆离悠悠开口。皇后的神色,他一收眼底。
“但说无妨。”
“儿臣岳丈,相国大人,鞠躬尽瘁、忠君为国,儿臣陪王妃回府省亲之日,曾与岳丈大人日夜彻谈。儿臣感惜岳丈心系社稷、劳苦功高。斗胆向父王请封岳丈为一品奉国辅国公。”
辅国公?皇帝佯醉不答。治国讲求平衡之道。镇国公扈行密位高权重,又有兵权在握。方刚皇后有意封他的女儿做太子正妃,本是天大的恩典,扈行密居然没有一丝欢喜神色。不得不防!
“准奏。”
皇后不言语。她的眼睛里万千情绪。日夜彻谈?难道是她低估了常立庸?
常立庸如今已是七王岳丈,何况七王深沉,对皇位又志在必夺,而太子却无心权政。如果她是常立庸,会作何选择?是太子,还是七王?
难道那一步棋,她下错了?
不日,圣旨已至右相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感念右相常立庸为人公谨、谦敏为怀、政绩斐然。擢升为奉国辅国公,岁支禄米数额一千石。钦此。”官人收起圣旨,眉开眼笑道,“辅国公大人,恭喜恭喜啊!七王爷可从未向皇上开口请求过任何恩典,为了您啊,这可是头一回!”
常立庸起身接旨,从袖里掏出黄金一锭交到官人手中,“有劳公公了。”
除了大夫人神色如故,相府女眷皆是一脸的喜色。四夫人率先媚笑着道贺,“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加官进爵。”
常立庸手捧圣旨,脸色苍白。这哪里是加官进爵的美事,分明就是一道离间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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