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根蜡烛将偌大的书房照得通亮。紫金鹤形香炉里,幽幽檀香冒了出来。
一个雪白人影坐在紫卧刺桐木精雕细刻而成的八仙桌旁,旁边站着一个浑身黑衣的魁梧身影。
正是轩辕清逸与其贴身侍卫影无双。
影无双背上背着一把剑,额头上还有没有蒸发完全的汗水,身上衣服的褶皱处挂着些微的灰尘,晃眼看去,只觉他站如青松,仔细看去,方才发现他的风尘仆仆。
他向着身前的人恭敬地低了低头,行礼道:“主子。”
平静无波的声音从他身前的人身上传来: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影无双抬头欲做回答,却在抬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身前人那一双雪白的眼眸,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没有查到大的头绪,只有这个。”
话毕,影无双从腰间行囊中摸出一块东西来。在四十九根蜡烛的辉煌灯火下,躺在那人修长雪白手掌中的东西,显得朴实至极,或者,应该说是鄙陋。
那是一方砖石,或者说,已经不叫做砖石了,那块砖石有普通人家菜板一半大小,呈现出灰泥土的颜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缝,像是青菜叶子上被虫一条条啃噬的痕迹。
轩辕清逸细细看着手中的砖石。书房中安静下来,一会儿之后,影无双对眼前的人说道:“主子,可有发现什么不对?”
轩辕清逸不动声色:“你从哪里找到这块石头的。”
“沙月城城中主街斜对着的一条暗巷中。
“巷子是一条暗巷被荒废很久了的巷子,巷子中的人家在前几年就迁走了,巷子中极其寂静,极少有人进去,久而久之,那条巷子就被人忘记了。
“而且,巷子中那面墙极少数的地方出现了这种裂纹,所以才那些清理痕迹的人才没有发现。”
“难为你还能找到这样一件东西,也难为你在千里之遥的路途中,还能将这块砖保存得如此完整。”
满是裂纹的砖头,稍微若不是小心翼翼用内功护持着,恐怕早就碎成一推粉末了。
“主子过奖了。上一次,我们派去追踪二皇子与九皇子的人,在沙月城中全军覆没。精心培养的三十五名探子全数被灭,没有一个回来。这本就是无双办事无力,这次只是尽力挽回损失罢了。”
“你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双不知,还请主上明示。”影无双的头微微低下去。
“轩辕壑死了,轩辕祭檀也主动请缨回边关去了。能够杀轩辕壑的人,武功不在轩辕祭檀之下,按理来说,轩辕祭檀绝不可能在那一晚就把他兄长的仇报了。
“但是现在轩辕祭檀却主动请缨回边关去了。无双,你说,这是意味着什么?”
“莫非九皇子主动放弃为他兄长报仇?还是说,因为当年主子身上被转嫁天劫的那件事,九皇子怕二皇子死后自己独自一人,恐怕在遭到主子的复仇的时候,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轩辕清逸微微摇了摇头。
“轩辕祭檀百战沙场,是从尸山血海里面走出的玉面阎王。面对朝堂之上的步步陷阱、阴谋诡谲,也许别人会怕,但他轩辕祭檀,可不会怕。
“更何况,生在轩辕家的人,哪个不是天生玩弄权术阴谋的高手?若说他轩辕祭檀怕了我,这说出来恐怕没人会信。”
说到这里,轩辕清逸顿了顿,自嘲一声,接着道:“而且,当初的那件事,全部都过去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埋葬在尘土里面吧。”
影无双听到这里,眉头一皱,脸上一阵惊惶闪过。
他知道,自己无意间勾动了主子心中碰不得的伤口。即使自己是主子最信任的手下,但是并不代表主子能够容忍自己过界。
因为赶路而出的一身热汗尚且没有风干,影无双的额上又覆上了一层冷汗。
轩辕清逸似乎没有没有发现影无双的异状,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轩辕祭檀与轩辕壑两兄弟的感情那么好,到底是什么理由能够让他主动放弃为兄长报仇?除非,碍于某种情理关系,对那个杀他兄长的人,他下不去手。
“四国朝会的时候轩辕祭檀方才从边关赶回丰都,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他能够认识的人有几个?更甚者,能够让他放下报仇的人,又会是谁?”
轩辕清逸静了下来,又低头细细看向手中的砖石。影无双低眉沉思。两人之间陷入沉寂。
过了一会儿,影无双尝试着开口:“除了那天我们去迎接九皇子回城的时候,与九皇子一道的那个人,无双想不出来还有其他人与九皇子交好。”
影无双不敢说出他口中‘那个人’的名字。他已经犯了一次忌讳,可要小心翼翼着不要让自己再犯第二次。
轩辕清逸没有答话,蜡烛的光将他一双眉眼拉得老长,他细细看着手中不满细碎裂纹的砖石,像看着一件藏于深处的沉沉心事。
这样的裂纹,他见过。就在那一晚,就在女子从自己怀中转身而过的刹那,女子脸上突然爆发出妖艳红光,红光过处,山石树木上面留下的痕迹,与此时自己手中砖石上面的痕迹一般无二。
那一晚,红光勃发,血泪淹留,女子的心,应该伤到极致吧。那一滴血泪,是为了自己而流。
然而如今,手上这块来自沙月城的砖石上也留下了相同的痕迹,沙月城中发生了什么?你的血泪又是为谁而流?除了我,还有谁能将你伤到如此境地?还有谁,在你心中竟然占到如此重要的地步?
那双雪白修长的手不自觉地缓缓握紧,可怜那块被影无双用功力仔细保护了千里之遥的砖石,就那样悄无声息地陨灭在那双好看的手中。
一地齑粉,不复原貌。
影无双看着陷入怔愣中的主子,神色复杂。“主子,我们朝堂之上的形势有点紧张。”
影无双话音响起,轩辕清逸这才回过神来。“说”。一个简短的字,无波无澜。
影无双斟酌着字句,自从主子一双眸子变成雪白之后,主子就变得有点喜怒无常。
尽管以前主子冰冷得不近人情,让人完全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但是自己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对主子大致的心性还是知道的。
但是现在,自己完全摸不到主子的性情。如今,在主子面前,自己一言一行,都有点如履薄冰的忐忑。
“我们明里暗里的势力都与三皇子的势力对抗上了。表面上看去,我们似乎占尽优势,但是遇到几桩关键性的事情,我们的人手立刻被掐住死穴,完全动弹不得。
“待我们带着人马赶过去支援的时候,事情全部都成定局了。三皇子出手的速度与狠度,都比以前更上层楼。”
影无双近乎赞叹地称赞着自己的对手,完全没担心这样的话会让自己的主子觉得不舒服。只有对对方的实力发自内心的膜拜,才能有这样近乎称赞的话语。
轩辕清逸不动声色,依旧平静:“江湖上呢?”
“三皇子利用天月公子这个名号拉拢江湖人,再加上他在江湖上暗暗积蓄了许久的实力,大致已经掌握江湖大半势力。”
“手段呢?”
“名、权、钱”
“嗯,确实是他的风格。不飞则已,一飞从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蛰伏这么久,一旦出手,就是又快又准又狠的手段。”轩辕清逸的语调依然清冷。波澜不惊。
影无双被轩辕清逸的话说得一惊。仅仅这一句话,就将与自己直接间接、明里暗里过过招的人的习性提炼到精华。细细一想,三皇子的行事风格,逃不出这句话的范围。
“主子,这天下···”影无双的声音有些迟疑。
轩辕清逸缓缓松开手掌,任那粉碎砖石的齑粉从指缝间沙沙流下。
眉目冷清:“北阑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影无双被这一问,立刻收回心神。刚刚自己看着主子眉目间流露出的不同于以往的神色,心中突兀地产生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因而千不该万不该地分了心。
“北阑太子已经消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
“从时间推算的结果来看,与宗太子突然消失那事情相距最近的一件大事,就是那个在西晨北阑两国边境的传言兴起来那个时间。”
影无双不敢说那个人的名字,不敢用清晰的言语来描述那个传言到底是怎样的传言。
那个人的名字,自然是叶小风。
那个传言,就是叶无颜变成疯子的那段时间,无端伤人于无形、无意间在人们心目中变成魔鬼疯子结合体的那个传言。
“那有查到宗周的痕迹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那么大的目标,怎么会无端失踪?”轩辕清逸的声音间似有嘲笑。
影无双的心无端惊了惊,低头恭敬道:“是。主子放心,属下会加派人手,接着查下去。”
“无双,你说,那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藏起来了?
“宗太子这个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对于他,一直以来我总觉得迷雾重重。看他就像雾里看花,水中观月,望不真切。
“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征伐天下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他。宗太子,是个堪称敌手的人,甚至,是比我更聪明的人。
“若说他死了···你说,这样一个聪明的人,会真的那么容易就死了?若真死了,又会是死在何人手里?什么人又能耐取了他的性命?
“若是他藏起来了···他又在躲着谁?堂堂一国太子,不管不顾地突然消失在众人视野里面。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突然消失会牵动多少人的视线?同时,他的消失又会牵动多少事情的走向?”
影无双听出了一声冷汗。一个人是死还是藏,在眼前自己主子的口中竟然被分析得如此透彻。
他不得不感叹,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幸好是自己的主子。若这人是自己的敌人,那自己干脆直接自尽以谢天地算了。
“宗太子是死是活,无双不知,无双会尽快查到事实,用事实来向主子交代。”
轩辕清逸那张薄薄的嘴唇似乎微微牵了牵,他看着自己已经漏尽的齑粉的手掌,空白的手掌中最终什么都没剩下。他握了握空了的手掌,似是想要抓住最后一点东西。
“无双,你还是没有变。也只有你,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做我永远的无双。”
这声音不再似雪般清冷,却近乎呢喃。
影无双心头一涩,那双雪白的双眸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像是一生的魔咒,去不了了。
“无双永远是主子的无双,主子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子,无双会永远陪伴在主子身旁。”
轩辕清逸的声音又恢复了似雪清冷:“无双,要争这天下,我们还有获胜的机会。谁能掌握武林,谁就能掌握天下。等着吧,那个机会,不远了。”
最后一句话,将影无双的心头说得有点打鼓。机会?取得整个武林的机会?争霸天下的机会?到底是一个什么机会?
为什么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主子眼眸中闪动着自己未曾见过的光芒,那个光芒——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寒,是自己未曾见过的冷。寒到心尖上,冷到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