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梦很不安稳​;;;,周围总有停不下来的嘈杂声,争论声,男男女女,或长或幼。
她本来还在蓬溪村与街坊四邻欢快的谈天说地,忽然远处就传来了几种声音,那声音她听着陌生,也心烦,可是即便她大声呵斥,那声音依旧如影随形,摆脱不掉。
她苦恼的跺脚,然而转身之际,那些邻居忽然就不见了,她疑惑甚至惊恐,身体一分一分冷了下来,如坠冰窖的寒意席卷全身。
可是一会儿又忽然很热,那些冰迅速消融,一点一点漫过她的身体,先是脚,接着是腿,腰,胸,最后到达她的脖子,鼻子。她喘不过气来,周游全身的水仿佛煮沸的开水,她热,更烫,不停的在滚水中扑腾,扑腾。
她觉得全身都疼,像是爬山涉水,经历了那么多,那么久的磨难,最后只剩下一口气。
口中忽然有清凉的液体缓缓流入,就像干涸的沙床迎来了长久未至的甘霖,凉爽通透,舒服。她不知疲倦的吞咽着,甘霖浇灭了她身上燃烧的熊熊烈火,眼前有迷蒙的雾气。可她明明在雾气的彼岸,听到了冬儿焦急不安的呜咽,还有很多人的声音,那像是能将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的天籁之声,她不断的向前,不断的寻找,用力的拨开层层迷雾,猛然睁开了眼睛。
上弦月,月如弯钩。室内,静逸如水。
文姜微微转眸,门口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披露在轻如银纱的月光中,恍惚间,文姜觉得那人是伊珀,她惊喜道:“你……”话未说完,男子飘然转身,星眉剑目,目光如炬,看到文姜的一刹那男子眸中有波光闪动,然而转瞬即逝,依旧淡淡的看着文姜,让文姜以为自己是在病中头脑不清楚,所以看花了眼。
片刻后,文姜有些慌乱,那并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伊珀,思及自己蓬头垢面,不修边幅,只得匆匆忙忙从床上爬起,锦被掉落,衣衫不整,文姜羞的大窘,尽力想要披起衣衫,然而越发慌乱,总是够不到散落在身后的衣衫。
男子上前,平静的为她披一件外套:“你受着伤,无需行礼。”文姜低头,掩住尴尬,呐呐唤:“太子!”
太子看着文姜,一时无话,然而看的久了,太子便渐渐痴了,目光像一圈漩涡,让人不由自主的沉溺。文姜心里惴惴不安,再次唤:“太子?”
太子仿若如梦初醒,将眸转向暗沉沉的窗外:“你好好修养,那晚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文姜立时反应过来,匆匆环视四周,焦急道:“冬儿呢?她有没有事?”
太子面上浮起微笑:“冬儿受了皮肉伤,在偏院养着。”
文姜放下心来,不由自主的笑起来:“这样就好,冬儿她实在是很好的人。”
太子接口道:“是啊,冬儿衷心护主,是很好。就让她以后一直服侍你吧。”
文姜怔了片刻,隐隐约约觉得太子此话有深意,然而她并不希望如此。
她捋一捋披散的青丝,轻声道:“文姜身体已无大碍,不知何时能回伊府。”太子游离的目光的霎时回转:“你安心修养,上次丽贵妃的事,我也没有想到,你无需担心。”
“文姜只是觉得叨扰太子多日,多有麻烦,还是回伊府为好。”
“你不要多想,安心修养立即可。院外我派了侍卫,闲杂人是不会进来的。太子府的卧龙山风景甚好,你若无事,可出去走走。”
文姜急道:“太子,但是……”
“你好好休息,本宫过些时日再来看你。”太子果断的打断她,再也不多言语,径直起身离开,只留文姜惊愕的余光追着太子远去的背影。
文姜呆呆立着,有些难以理解太子的所作所为,当日伊府初见,他的神情让文姜惊悚的遍体生凉,今日太子又刻意挽留,让她不安愈盛。
不知伊珀怎么样,当日太子在伊府遭遇刺客,可会受牵连刑法,茕姬一人在伊府,那些环肥燕瘦,可会刁难她,她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孤单。
心里烦闷,掺杂身上的伤未好全,文姜很快便怏怏的提不起精神,只得先睡一觉,养足精神再谈其他。
月影婆娑,秋风渐凉,文姜倒头就睡,翌日日上三竿才醒来。
文姜虽是醒着,然而并未睁开眼睛,闭眼听着微风拍打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蓬溪村山雨欲来的风声鹤唳之势,只是这里的风带着软绵绵的柔和意味,让人不自禁的想要沉溺,想要探寻。
听得救了,竟仿佛耳边有微微的喘气声,让她立时心头一跳。
立马转头,却看到了冬儿恬静的睡颜,似乎在梦中是一个平安祥泰的世界。文姜心中一喜,又是心疼她受着伤还这样趴在床边照看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这样多久了。
轻轻摇一摇冬儿的肩膀,冬儿咕咚的说了一句什么,茫然的抬起头,看了看文姜,喜笑颜开道:“姑娘,您醒了?”
仿佛时光倒流,文姜恍然间回忆起的不远的曾经,自己身受重伤,第一次醒来,冬儿也是这般开心,这般询问自己的。
却,物虽依旧,人面全非。
待在太子府的生活并不快乐,甚至是小心翼翼,也还遭遇了莫须有的鞭笞,连冬儿也不能幸免。若是当初芒月不受伤,她就不会出现在宴会上,也不会进太子府,这后来的波折亦不会发生。
冬儿见她失神,唤她一声。文姜回过神来,看着冬儿虽精神但依旧憔悴的容颜,心疼道:“受着伤,还不赶紧回去歇着,我这里不用你帮忙。”
冬儿笑道:“总归是皮肉之苦,也没什么大不了,又躺了三天,现下什么事都可以做了。”仿佛怕文姜不信,冬儿站起身在房内随意走了几圈,又笑着来帮文姜穿衣。
文姜听了她的话,却一愣:“三天?”冬儿铺着床,应道:“是啊,不过那时姑娘昏迷着,记不清日子也是有的。”
文姜闻言也未多想,取了水,净了面,随意问道:“那丽贵妃是什么人,这样肆无忌惮。”
冬儿脸色讪讪的,湫然不乐道:“姑娘,奴婢对不住您,让您受了伤。”文姜忙道:“我并没什么旁的意思,你不想说,也就不说罢了。”
冬儿走到文姜身边,拿着桃木梳一下一下梳着:“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告诉姑娘就是了。”文姜含笑的脸印在铜镜中:“你别老是姑娘姑娘的叫,我听着别扭,你叫我文姜,我唤你冬儿不是很好吗?”
冬儿有些拘谨:“这怎么能,姑娘是太子的客人,我怎么能不……”
“没什么,我出身乡野,本不是富贵人家。看着你比我小,我就腆颜做你的姐姐好了。”冬儿闻言,娇小的脸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泪滴滚在眼眶,将落不落。“姐姐……”
文姜笑一笑,拍着冬儿的手:“好好的哭什么,快跟着讲讲丽贵妃的事吧。”冬儿嗡嗡道:“我从来没有亲人,太子府的人见我小,都欺负我,只有姐姐……”文姜一时也有些感慨,总以为外界的人大都工于心计,没成想,竟让她碰到了单纯又可怜的的冬儿。又是笑,又是哭,过了好大一会儿,两人才恢复了正常颜色。
冬儿为文姜梳着头,娓娓道来丽贵妃的事。
丽贵妃原名周蝶衣,是当今大司马周忠盛的大女儿。大司马管理国家军机要事,自然是一门显赫。蝶衣未入宫前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
西到荒泽大漠,东至江南水乡,都留下了她的惊鸿倩影。因而她视野开阔,谈吐不输男儿。但她是家中明珠,也养了嚣张跋扈的性子。
八年前的一个傍晚,因着皇帝将周忠盛留在宫中破解一盘残局,蝶衣担心父亲,便策马入宫,还打了几个拦路的宫人。如此桀骜不驯的行为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倒也不怪罪,甚至是欣赏,遂纳入内宫,颇得宠幸。后来蝶衣有孕,十月怀胎生下男儿,刚好前线传来大捷,又将她父亲从左伊提升为大司马,她亦冊为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此,一门荣耀,旁人也比不上万一。
文姜点点头,当日她随意便责打太子府的人,可见受宠颇深,肆无忌惮,举止亦果断狠辣。“连她在太子府亦不避及旁人闲话,可见她家多有势了。”
“冬儿觉得,她那日发怒,却还有旁的原因。”冬儿微微思索道。
“是什么,那日我们并未冲撞她啊。”
“丽贵妃家中还有一小妹,名蝶舞,豆蔻年华,前段时间就送到了太子府,有让她当太子妃的打算,太子儒雅,不喜蝶舞跋扈无礼的性子,所以
对她冷冷的,蝶舞为此还生了好大的气,又是伤心流泪,可太子并无回心转意的念头,蝶舞才只好灰溜溜的回府了。所以贵妃见太子府有旁的女子,定会恨之入骨,千方百计让此事作罢,冬儿还记得有几个女子就莫名其妙的从太子府消失了。所以,贵妃定然也是把姐姐当成那样的人了。”
文姜只觉得头顶有阵阵阴风吹过,太子府的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难道是贵妃的手段?只是她也太可怕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忽然消失了?
冬儿见文姜脸色发白,也住口不再说了,试探着问:“姐姐,你怎么了?”
文姜呆呆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目光呆滞,猛然摇一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冬儿犹不放心,“姐姐我们出去走走吧,姐姐脸色不好,多走走才能恢复的更快。”
秋风乍起,床边的缦帐迎风翻飞,凉意透彻,文姜不自觉的打个寒噤,此事室内烛光昏暗,凉气四溢,文姜忙道:“好,出去走走。”
出了院门,果真见院门口立着两位带刀护卫,也无话说,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捡了一条相对清幽的小道徐徐前行。
忽然离了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文姜像一只自由遨游在天际的燕子,欢快而活泼。
她本就是蓬溪村的单纯女子,在家乡,她亦是活泼开朗的,只是后来几番变故,让她不得不收起冒失莽撞,学会了小心翼翼,学会了察言观色。
冬儿亦很高兴,时跑时跳,追逐留恋花间的蝶,开心的哈哈大笑。仿佛回到她们与世隔绝的安乐窝,她与茕姬在山间蹁跹戏蝶的场景与此时的场景不断在她眼前变换,然而不管如何,她此时总是很高兴的。
冬儿兴致勃勃,从两旁的花坛中摘下一朵红菊,小心翼翼的簪在文姜发间,随手理一理自己微松的发髻,然而文姜的红菊还未插稳,冬儿脸色一变,红菊从她手中骤然滑落。
文姜怔了一瞬:“冬儿你怎么了?”
冬儿再次将手抚在发间细细摸索着什么,却什么都没碰到,只留下一张愈发惊惶的脸。
“姐姐,我的玉钗的掉了,那时我用好几个月的工钱买来的,我要回去找一找。”冬儿焦急道。
“我陪你去找。”文姜道。
“不用了,姐姐,你先到处走走,那只钗也不起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又小,我大致还是知道地方的。”冬儿挤出一个笑来。
文姜有些担心:“你小心一点。”
冬儿风风火火的跑了,没了冬儿在耳边叽叽喳喳,周围立时寂静下来,风拂过树林,叶子沙沙作响反而更显萧索。
文姜却在这萧索中,隐隐听到了远处传来了萧声。若远若进,时有时无,似女子的低声哭诉,又似男子的满心阴蕴,欲说含羞。文姜听的有些痴了,不由自主的向声音的源头走去。
眼前一汪碧湖,水流微动,摇曳生波,湖上有飞虹桥,以白玉石砌之,连接两端。湖水彼岸,一色宫墙柳黄叶飘零,只余光秃秃的细柳枝寂然浮动。而树下,白衣男子衣袂翻涌,手持长萧,迎风而立。
文姜一喜,那朗朗风姿,不是伊珀是谁,难不成她用萧声引来自己,要带自己离开么。
她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花气怡人,暗香浮动,并未看到其他什么人,但她依旧是轻轻的,步履轻快,也不发出声音,转眼间已来到湖水彼端,她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在花柳摇曳的阻隔下,她遥遥的喊:“伊珀!”男子转过身来,眉目清朗,双目如星,遥遥的看着文姜。
文姜一愣,太子?
为什么又是太子?她为何总是会把太子当成伊珀?伊珀朗健,剑眉如锋。太子儒雅,长巾博带。分明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啊,难道是因为她思虑甚多,精神不济,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们认错?她愣愣的盯着太子,一时思绪回转不过来。
太子只微微看了他一眼,也不在意她的错认,亦不追究她的无礼,只看着头顶秋叶飘落,一片,又一片。文姜心里有些惴惴,也不敢开口,只好静静的站在太子身旁。
秋意浓,日光暗淡,风气,吹来阵阵凉意。文姜哆嗦一下,出门时穿的轻便,此时立在湖边,风愈发带着寒意,单薄的衣衫遮不住无孔不入的冷风。
太子转头看向她,歉然一笑:“抱歉,让你陪我这样吹风。”
文姜摇摇头:“这里风景很好,文姜也想看一看呢。”不知为何,在伊珀面前,她是羞,是怯,是红着脸不敢说话。说是钦慕,不若说是敬畏,让她像高山仰止一般,尽力的去追寻他的脚步,然而他总是看着很远,很远,他的笑,得体适宜,文姜总以为那是因为她们在一起不过短短几日,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陌生感,让她觉得他并不像浮陵江畔那个平和淡然的男子,让她安心。
然而她与太子不过匆匆几面之缘,她就觉着太子平易近人,从不轻易发怒,他总是云淡风轻的笑着,看着漠然,却更显萧索。或许太子也有无法言说的苦衷吧,他对自己的几番神情目光,焦灼如蜜,却又狠狠压抑着,像平静无风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荡起一圈圈晃动的涟漪,然而涟漪过后,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你身体可好些了?”太子状若随意问道。
“多谢太子,快要大好了。”文姜踌躇片刻,又道:“不知文姜何时可以回家?”
太子快速扫视她一眼:“太子府可有人给你气受,让你只想走。”
“并非,太子上达天厅,尊贵无比,文姜卑微如草芥,不敢近身,亦不习惯太子府的奢华安逸。”文姜谨慎道。
太子有片刻的恍然失神:“奢华……安逸?我也不喜欢呢!只是……有什么办法……”他说的零碎,声音又小,文姜听不完全,只得问:“太子您说什么?”
太子回过神来,淡然一笑:“无事。”
文姜只得再次说道:“不知文姜何时可以出太子府?”
太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就这么想走?”
文姜不敢再说,只低着头,不自然的摆弄着衣襟上的绣花。
太子叹一口气:“罢了,你实在想走我也不再挽留,只是前几日我进宫,遇到丽贵妃,她对你倒有颇多注目询问,更何况,如今正值秋收,伊珀大人公事繁忙,怕是顾不上你,你再待一段时间,等秋收完,你再回去吧。”
文姜低头不答,只是那样匆匆一面,丽贵妃就要对她下手吗?然而丽贵妃家事甚为贵重,她也不敢再冒险坚持,微微点头:“多谢太子。”
太子笑一笑,似是疲倦,似是无奈:“秋风渐凉,你穿的这样单薄,快回去吧。”
文姜低眉颔首,正准备退下,太子又道:“你若是待在府中无聊,可以从偏门出府去逛逛,冬屏是越国国都,风景,人文也还不错。”
文姜点头,轻声离开。
然而她没有发现,太子看着她的背影,痴痴的,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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