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那场战役的惨烈景象,在钟仪的脑海里依然清晰。当时的月亮,也是残缺形状、惨白模样,随着车马的嘶喊、鸣叫,还有夹杂在刀枪剑戟、浓烟箭雨里痛苦的哀号,她很快变成了血红色,最后在黎明到来时,干涸不见。
直到旌旗折断,鲜血融入泥土,纷争才化成尘灰。死一般寂静的周遭,浓烟熏黑了的天空,宣告着一切都结束了。
而剩下的痛苦,却永远的留给了,幸运的生还者。
景熙七年九月初十日。
角国将军余子重率兵攻打商国,但这次战役却以角军惨败作为结局。邻近商国的埙城百姓与残兵都成了战俘,又被其当做“礼物”送往在后方支援他们的徵国。
深秋时节,天气见凉,加之昨夜一场秋雨,使得空气更兼湿冷许多。去往徵国翼城的土路,因雨水变得泥泞不堪,由于战俘双脚锁着铁链,所以行进速度十分的缓慢,拖拖拉拉的走了四天,才刚走出商国。
押送俘虏队伍的商**官终于不耐烦了,骑着军马追到前面,一边挥着鞭子,一边大声吆喝着:“快点,给我快点!你们这些蠢货,少在我面前偷懒,快点!”
鞭子每一次抽响,便会有疼痛的哀鸣从身后的队伍里传到耳边。
闻听马蹄声愈来愈近,钟仪急忙将身后的包裹挪到胸前,将其如同孩子一般抱在怀里,生怕那冰冷的鞭子,抽在她柔弱的身上。钟仪加快脚步,以为如此便可躲过鞭子,可沉重的脚链,阻碍了加速的可能。
“啪”的一声,那根鞭子还是结结实实的落在了后背上,疼得钟仪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幸好身边乌桁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当心!”
钟仪晃了一下,将包裹又向怀里藏了藏,转身勉强的笑了一下。“没事儿,好在没有抽到。”
“你呀,这琴怎么能比命重要呢?”乌桁埋怨了钟仪一句,将其拉到自己身边,两只手扶住他的肩膀。“跟着前面走,只要不出队伍,就不会被鞭子抽到。”
钟仪正想开口说话,一旁骑马的军官又吼了起来。“还不快走!”
乌桁将钟仪又向队伍里拉了拉,转头对那个军官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军官的鼻子哼了一下,收了鞭子,抬头望了望天边,又一次吼起来:“你们这些角国人给我听好了,太阳落山之前若还是赶不到翼城,那等待你们的就不仅仅是鞭子了,而是这个!”说着,他从腰间抽出明晃晃的钢刀,一边挥舞着,一边咒骂着。
“若非战败,何必受此侮辱?”钟仪望着那军官远去的背影,不禁埋怨乌桁。“亏你还是角国的武将。”说着,他甩开乌桁的双手。
“钟仪,你如此对待表兄就是你的不对了。”杜若不知何时走到二人身边,见二人争吵,便过来劝说。“角国战败又不是表兄所愿,若不是担心你,身为武将的表兄又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我情愿挨他的鞭子,也不愿让他为我求情!”钟仪迈开大步,准备向前步行,哪知踩了一块石头,脚一滑,差点又摔了一跤,幸好乌桁和杜若及时出手,再次将其扶住。
“当心些!”乌桁将钟仪扶稳,钟仪心生感激,但碍于面子,又想着挣脱开他们的帮助,可这次乌桁死死的将其拉住,低声安抚我道:“钟仪,现在不是书生意气的时候,虽然这一战是我们输了,但并不代表角国输了,我们得保存力气,将来再图复仇不是吗?口舌之争,意气用事,只会增添无谓的鞭打,这样做,划得来吗?”
“是啊,表兄浴血奋战,也不想埙城沦陷啊,如今我们都是要离开故土的角国人,到了徵国,还不知道受到如何的欺凌。若是我们再不相互扶持,那以后远离故土的日子,恐怕就难熬了。”
钟仪惭愧的抓住乌桁的手,使劲的攥了一下,又和杜若对视了一眼,心中的惭愧又增添了几分。若非因为同乡好友,杜若就不会来埙城看望他与乌桁,更不会被抓住,成了俘虏。
钟仪转头再次朝故乡的方向远眺一眼:除了几道灰色的浓烟飘在遥远的天边,埙城的一切都已模糊了。“是啊,我们的故乡,这一别,归期难知了!”他淡淡叹息着。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远处乌鸦刺耳的鸣叫着,也不知是在迎接夕阳的嫣红,还是在为这些远离故土的人们送行。
押送的队伍终究没能赶在日落前到达翼城,一番鞭打和咒骂之后,商国的军官无奈的决定休整一夜,隔日清晨再重新赶路。
作为战俘,钟仪与乌桁、杜若一样,同被缚的角国人被驱赶到一个背风的荒草坡下过夜。除了几个守夜的小兵在外面烤火看守俘虏,其余的商国兵将都躲到搭好的帐篷里避寒。
深秋的夜湿冷异常,素来身体单薄的钟仪,因白天遭受的那一鞭子,竟病倒了。钟仪侧卧在草地上,只觉得意识模糊,浑身发冷。
“钟仪,钟仪,你怎么了?”
钟仪寻声睁开眼睛,见是乌桁与杜若守在近前,强忍着头痛,低声回应道:“没,没事儿,就是有点冷。”钟仪想要努力的坐起来,可身子却不听使唤,沉得要命。
杜若蹲下身来,将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这么烫,一定是受了湿寒。“杜若左顾右盼的看了一下四周,看到把守的官兵那里熊熊燃烧的火堆,便转头安慰道:“我去借点火种过来!”
“杜若,你,你别去……”钟仪伸出右手,想要拉住离其而去的杜若,但终究因身子过于羸弱,没抬起胳膊来。
“还是我去吧,这些都是当兵的,你个姑娘家的,不方便!”乌桁将杜若拦下,“在这里好好照顾钟仪吧!”
这一次,钟仪的手终于够到了杜若的胳膊。他一把将其抓住,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脑子一沉,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已经几近昏迷的钟仪,突然感觉有一股股热浪朝脸上扑过来。他睁开眼睛,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团火红的火苗,一同被缚的角国人,一个个拥挤着,围在其的左右。
“钟仪,你终于醒了?!”
钟仪转头,发现只有杜若守在我的身边,便问道:“乌桁呢,他……他回来没有?”
“杜若,粥热好了。”乌桁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只残破的陶碗跑了过来,见钟仪醒了,不由得开心起来。“看来那医官的药粥还真是管用呢,杜若,快将这半碗热粥送钟仪喝下!”乌桁将陶碗交与杜若,转身走到钟仪的身边蹲下身来,伸手将其扶着坐了起来。
杜若接过陶碗,在嘴边吹了吹,又送到钟仪的嘴边,一边喂着,一边忿忿不平道:“就是白白挨了霍荣的一顿羞辱,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讨回来!”
“霍荣?他,他是谁?”钟仪不禁对这个陌生的名字好奇起来。“他如何羞辱你们了?怎么回事,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别听杜若胡说了,还是赶紧服下这碗药粥吧!”虽然钟仪没有看到乌桁说话的表情,但也感觉到他在给杜若使眼色,杜若果然嘴巴紧闭,不再言语。
“乌桁,你我两家是世交,是一同长大的好兄弟,有什么事,万不可瞒我!”
“你多心了,我怎么会瞒你?来,别多想了,快喂粥吧!杜若。”
杜若将热粥再次送到钟仪的嘴边,钟仪却转过头,孩子气般的拒绝了。“还说没事瞒我,这碗药粥从哪里来的,那个医官又是谁?!”
“这……”
乌桁一时语塞,杜若则放下陶碗,席地而坐。“算了,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刚刚你昏过去,我一时慌乱,便跑去找乌桁了,后来……”
杜若叫住乌桁,言明钟仪已昏迷,两人便慌忙准备折身回来看钟仪,正巧一个小将军护送军中的医官和其随身的药童经过,杜若不顾守卫士兵的阻拦,冲着医官呼喊。
“大夫,大夫!有人病了,麻烦您给医治一下吧!”
“别再叫了,快点滚回去,滚回去!”
守卫士兵举着长枪,将杜若挡了回去,乌桁一边护住杜若,一边向外冲。
“我们虽是战俘,却也是商国送给徵国的奴役,如果染了病疾,恐怕徵国也会问罪商国,这样的罪责,你担当得起吗?!”
“何人再次喧哗!”护送医官的小将军听见喧闹,走了过来。“怎么回事?”
守卫的士兵见其军衔高于自己,便急忙行礼回禀:“噢,回将军,有个角国人病了。”
“有人病了,严重吗?”护送的小将军转头看了一眼乌桁和杜若,“不会是瘟疫吧?”
“不是瘟疫,不是瘟疫,只是风寒,还请将军行行好,请医官看一眼,好不好?”杜若在一旁苦苦相求。
“这……唉,我也做不了主啊,这医缓大夫是我们徐将军请来的,未经徐将军同意,我也不敢擅自做主啊。”护送的小将军面露难色。
“徐将军那边,不如由我解释好了。救人性命要紧!”医缓大夫走到杜若和乌桁面前,询问道:“病人在哪里?”
“在这边!”乌桁见医缓答应出手相救,急忙在前面指引。守卫的士兵还要阻拦,护送的小将军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医缓这才过来观瞧钟仪的病症。可未等医缓诊脉,就又有一个小将军跑了过来。
“尤启,将军让你去请医缓大夫,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小将军见医缓在给角国人诊治,急忙上前阻拦。“医缓大夫,徐将军头痛难忍,请你速去。如果因这些角国人的贱命耽搁时间,导致徐将军病重,恐怕医缓大夫难免罪责,不要忘了,医缓大夫的妻子,可都还在商国的郢城呢。”
“霍荣,你对医缓大夫客气些。”尤启将军轻声责备了一下自己的同僚,转身对医缓说:“医缓大夫,不如,我们还是先去给徐将军诊症吧,好吗?”
医缓无奈的叹了口气,将伸出来的诊脉的手又缩了回来,起身对尤启说:“我不会让将军为难,但这个人确实受了风寒,需要保暖,不如借些火种过来吧。”医缓低头看了看钟仪,“至于能否醒过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将军就算帮医缓的忙,医缓这就随两位去见徐将军。”
“他们是贱民,何必……”
“霍荣,贱民也是有性命的,何况这是送给徵国的奴役,终究还是要健康些的才好。”尤启转身向医缓许诺:“医缓大夫尽管放心,我这就安排人在这里点一堆火。”
“好,那请两位前面带路吧!”医缓准备跟随尤启和霍荣去见徐棣,杜若见状,急忙起身拦住尤启。
“将军可否带我去见徐将军?!”
“放肆,徐将军可是你说见就见的!”霍荣推开杜若,随手抽出腰间的鞭子,指着她骂道:“再不滚开,看我不抽死你!”
杜若这才认出,眼前的霍荣,正是白天骑着马、在押送队伍里欺压角国人的那个人,杜若还要反抗,乌桁上前将其拦下,自己上前请求道:“将军,只要你们能带我们见到徐将军就好,至于徐将军如何处置,那就是我们的造化,定不会连累你们的……”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夜空中如霹雷一般震慑了众人的心脏。
“战俘也想和徐将军见面求情,你们做在什么春秋大梦?!老子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给我滚回去!”说着,霍荣再次拿鞭子指着杜若和乌桁,对一旁的守卫小兵呵斥道:“给我看好了,如果他们再敢闹事,给我往死的打!”
“霍荣……”
“尤启,你若再为这些战俘求情,就不是我的兄弟!”霍荣转身对医缓冷言道:“请吧,医缓大夫!”
医缓叹了一口气,带着药童,跟着霍荣朝军帐走去。杜若还想上前争取,被乌桁再次拦下。尤启也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安慰乌桁和杜若:“我一会儿会安排人来给你们堆起木柴,等火燃起来,多给他烤烤火。”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乌桁向尤启施礼感谢,杜若虽不情愿,却也在一旁言说感激。
“好在那个尤启将军说话算话。”杜若再次将热粥端到我的嘴边,“后来,那个医缓的药童,叫祝余的,又送来一罐药粥,没想到只喂了半罐你就醒过来了,看来这个医缓还真是位名医呢!”
钟仪喝着温热的药粥,看着面前的两位挚友,心中不禁无限感激。“乌桁,杜若,真是……真是委屈你们了。”
“钟仪,这不都是应该的吗?快喝下这碗药粥吧,天冷,一会儿又凉了。”乌桁扶着钟仪,笑道:“若是凉了,就又得那到火堆旁热去,我已经熏得够黑的了,你不会这么忍心把我变成黑鬼吧。”
“表兄,你天生不就是头黑牛吗,熏与不熏也没什么差别吧?!”
杜若一句话,将钟仪和乌桁都逗乐了。
夜色茫茫,守卫的小兵换了一班又一班,每一班出来看到角国的战俘,都会一边咒骂一边叹气,不知是为他们的运气不好,还是为自己的命运不济。
喝了热粥的钟仪,在熊熊燃烧的火堆前烘烤了一阵,身子渐渐的有了些力气。他睁开眼睛,怀抱着从埙城带来的桐木琴,望着满天闪烁的星子,还有那弯弯的月亮,心里不觉得悲伤起来。埙城此刻已经变作商国的领土了吧?是否还有存活的百姓呢?还有乌桁的妹妹,他的未婚妻乌斓,她若知道我与乌桁被缚,被送到徵国做奴隶,她是否会伤心呢?
夜空中,残月清冷,伤心人忍着悲伤,枕着桐木琴走进梦中,走进归乡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