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到这家公司来上班,我心里还颇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惆怅。虽然老是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嫌同事懒,嫌工资少,可是,想到要离开,还是感觉仍有可供怀念的地方。
在办公室外头又一次帮老葛浇了浇他养那几盆不死不活的花,我还抽空给自己配了个os:看来人家经常说的斯德哥尔摩症真不是空穴来风。
进了办公室,我不由自主先往柳燕座位上看了看。她的位在左侧方,和小叶的相对,现在人不在,桌前空空荡荡。
我埋头把电脑里的资料好好整理一番,比较私人的件也都整理好,打算下午跟小叶办一下交接。我做得很认真,所以电话铃乍一响起,不由吃了一惊。
小叶去接电话,我又看看柳燕那儿,还是空的。
不知道小叶几时挂的电话,也不知道她在那呆站了多久,忽然跟我们说了一句话。
她说:“刚才柳燕家里打电话来,他们说,昨晚上下班时,柳燕出了车祸,她死了。”
小叶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屏幕上白色的word档里堆了好多密密麻麻的黑字,现在它们突然会动了,像一群活泼泼的蝌蚪,游来游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挤到一角窃窃私语,一会儿又像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四下狂奔。于是我使劲搓了几下脸,再去看,就都不动了。
有人推推我,我转过头去看,看到小叶又哀伤又惊诧的脸。我说:“什么?”这时才听到小叶的声音:“……我们几个下午去她那儿看看吧。”
我点点头。小叶走过去两步,又扭头问我:“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昨晚上没睡好?”
我捂着额头,摇摇头,又点点头。这一刻觉得所有的事在生死面前都无足轻重,那些背叛、伤害、隐瞒、欺骗、贪婪、堕落……就如同第一次发现地球在阳系的位置,阳系在银河系的位置,银河系在宇宙中的位置……及我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一切都如此巨大。如此渺小。坚如钢甲。不堪一击。
努力半天,我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有些发抖:“他们说了……是怎么回事吗?”小叶低声说:“说是车祸。具体没说,我也没有再问。”其他几个同事都开始问:“昨晚谁最后走的?好像是她留下来加班。”“我觉得她昨天白天看起来心情不好。”“不是说车祸吗?跟心情无关吧?”“肇事司机找到了吗?在哪条上出的事?应该有摄像头拍到车牌号吧……”
我忽地起身,走到门外去。
冬天的树枝都是光秃秃的,深灰色,像一根根海王波塞冬的叉戟,凶狠跋扈的。近处花坛里还有一些冬青,虚模假式的绿着,那绿也是带着灰扑扑的绿。我的眼睛又向远处移去,远处是更假的仿古建筑,外面立着一大牌坊。对,就是那个又想做婊又想立牌坊的那个牌坊。
我忽然想笑,昨天以前,柳燕在我心里是个贱人,昨天以后,她是个平常人,而今天,她已经是个死人。老天真会开玩笑。
过了一会儿,小叶也出来了,她塞给我一个白色的纸包。
我看着她。她对着我叹口气:“同事一场,大家的一点意思,你也放一点吧。”
我还是看着她。她有点奇怪:“哪句不明白啊?”
我说:“为什么给我?干吗不是你给?”
小叶说:“你没事吧?咱们办公室你不是副经理吗?像类似的红白事一向都是你代表我们的啊。”
我把纸包扔给她:“凭什么?你不也是副经理吗?杨晨不也是吗?你们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次次都是我啊?我整天帮你们干这些破事,受够了知道吗!老娘不干了!不干了!”到后面几句我几乎是用喊的,都有点声嘶力竭的架势了。
小叶眼睛都瞪圆了,旁边招商部的窗户哗啦一下就开了:“谁在这嚷嚷呢!不知道这边开着会哪!”
我跟小叶说:“你看,咱们觉得办公室出了件大事了,对隔壁的人一点影响也没有。谁也不关心。”
看样小叶本来想回骂我一顿,被这么一搅合,也没心思了,只好省掉这一步骤,直接问我:“出什么事了?你又怎么了?对了你昨天不是去看周庆去了吗?找到他了吗?”
我已经恢复正常了,说:“找到了,不过他把我赶出来了。他好像不想让同事知道他有病的事。”
小叶说:“那是不想让你知道。不是同事。”她边说边把纸包又递给我,“你拿着吧,也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昨天周庆态不大好?他是个病人,又是同事,大家一个屋的,你也多担待点吧。”
我接过纸包,说:“快不是了。我打算辞职了。”
小叶本来想回去了,听到这话立住脚:“你干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不会是因为周庆这事吧?我告诉你,这小就是一时失心疯,听说他爸他妈都不惹他的,你可别因为他弄得不高兴。别赌这个气,该上班还得上班啊。实在不行跟老葛申请一下,调你去隔壁招商部,好歹也是个营生吧!”
我没法告诉小叶昨晚发生了什么,就像我也没法告诉她听到柳燕的消息后我的心情,所以我对她说:“不是周庆,不是他的缘故。我只是觉得……在这没什么发展,每天干耗着浪费时间。我不像你,你和杨晨都还年轻,我已经小十了,我想做点,忙一些累一些都无所谓、但是会有点成就感的事。”
小叶“呸”我一下:“你直接说想加工资不就完了。”
我想了想,说:“你总结的对。”
回屋后,我从包里拿了两张钱,放进那个纸包里。
忽然里面办公室的门开了,老葛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林晓,你进来一下。”他的脸上好像带了个面具,铁灰色的,像室外的天气一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