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把笔记本往旁边一扔就扑上去,也没有急切地追问“你怎么了怎么了”,我只是冷眼看着她无声流泪。冬夜里万籁俱寂,偶尔有临街飞驰而过的汽车,一辆、两辆、辆……我在心里默默数到第十八辆时,桑梨才终于出声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
她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倚着沙发,没头没脑地说:“其实晚上他早早就走了,因为他老婆说孩病了,要找爸爸。”
我没接话茬,继续敲我的辞职报告。用这种谦逊的理由辞职不会有什么不好看的履历吧?虽然我和老葛对真正离职原因都心知肚明。
桑梨听着我键盘的响动,扭头做了个生气的表情:“我跟你说话呢!你能不能专心点!”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
她和我,这些年彼此熟悉得像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做出这种表情。这个意思就是说,我还当你是自己人,可以随便发脾气,可以生气,可以没拘束。如果真到了两个人客客气气的地步,那就是无话可谈了。
这种神态,就是桑梨的软弱和妥协。她已经不习惯其他方式的表达了,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拉不下这个脸。
我合上笔记本,说:“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说这种情况你早该想到?还是说、你丫活该?”因为怕惊动我妈,我还把声音压得很低。
幸好桑梨尚余一丝清醒,还明白我肯说这句话就是没有放弃她,换了不熟的人,恐怕立时刻就能打起来。
她神情凄苦地道:“我知道我是活该,当小的从来也没有过什么好下场。可是那天你也看到了,他老婆都对我下那种狠手了,我还手了没有?我不是也硬挨着了吗?而且你也说了,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我听着听着,忽然一跃而起,把笔记本往旁边一扔,拽着她一直拽出门,走到电梯侧面的楼道里,然后站定,恶狠狠地对她说:“我那天是因为不想在钟小八面前失了你的面!不想让他觉得咱俩不在一个阵营!我护着你,是因为咱俩什么关系?我和钟明什么关系?你还真当我支持你了是吧?长了一副聪明伶俐样,干的全他妈是蠢事!你挨着,你活该挨着!他老婆再差,关你什么事?他老婆差你就能插足了是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家是个坏蛋,你是什么?啊?你把自己当什么?你跟我谈感情?你也不想想我经历过什么样的背叛!桑小姐,算你好心,没先去跟人家厮混成闺蜜再去抢人家老公,你还觉得自己该受表彰了是吗?好像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硬挨着,你觉得挨几下打,就能换个心安理得了?做小就做得理直气壮了?你做的一切就都名正言顺了?你跟我说这些,哈!陈念远蹬掉我的时候,不也是说我每天一副黄脸婆的模样,他没法再装作有兴趣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的错都是小的,可以被原谅的,情有可原的,错全在我们这些原配身上对吧?对吧!”
我觉得当时自己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因为一气呵成,桑梨连一个字也插不进来,她盯着我,大口大口地喘气,脸色煞白。
停下来后,我俩之间又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我看见她慢慢蹲下身去,缩在那里,开始小声地啜泣,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人的眼泪真的可以有黄豆那么大小,一颗颗迅速滚落。
我颓然在她身边坐下来,听她嘤嘤嘤嘤地哭。看来她心理负担也真是不少,否则凭她平日里那个脾气,非跟我打起来不可。
等她哭了好一会儿,我才面无表情地说:“好好哭,把脑袋里那一缸水都哭出来,控干,再好好想想今后怎么办。你觉得他老婆是怎么轻易答应签协议的?我好欺负,一是因为我性格比人家怂,二是办手续的时候,陈念远是把家里存款都留给我的。既然人不在了,留着钱也是好的。老顾的情况可跟我那时不同。第一,他财产可不止手里这些,他老婆没那么轻易放过他。第二,他有孩。你知道,有孩,两个人之间就会有无尽牵扯,一辈也扯不断。就像今天晚上,孩生病——怎么就那么巧,刚签完协议,孩就生病?但是人家一说,他不是还得颠颠跑回去?你用你那点残余的智商想想,别说他俩正式手续还没办,就算办了,这点亲情也割不断。”
桑梨居然还敢分辩:“我也可以给他生孩。”你听听,多蠢萌啊,心思全用到这上面了。我都被她气乐了:“你以为再生一个就行了是吧?再生一个他那边俩就不作数了对吧?就不是他亲生的了?跟他没关系了?你玩宫斗呢是吗?桑小姐我求求你,大好青春,风景无限,你干点什么不好?就算你乐意耽于情爱,难道世界上男人全死光了?就留他老顾一个人?他都快能当你爸了!”
桑梨叹气:“我爸对我没有他待我的一半好。我爸的好都留给他老婆了。”
我听她说到这个,一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拍拍她的肩。不过她这么一说,我也明白了几分她对老顾的心思。年轻女孩找老男人,无非是图他个阅历成熟,会心疼照顾对方,外加经济基础坚实。要说经济,桑梨虽然不算业界女强人,但好歹单身一人,衣食无忧是没问题的,还能过得有点质。她又不是那种贪图虚荣的女孩。那么就是喜欢老顾能疼人了。我不由问她:“你俩在一块多久了?”
桑梨仰着头靠墙上,幽幽道:“从有暧昧开始,得有小一年。真正开始在一起,差不多半年时间吧。”
看来老顾还是挺有耐心的,居然肯花半年时间跟她玩暧昧游戏。我掐指一算,不禁啐她一口:“那时我找你,你和老顾已经在一起了,你居然还有脸替我打抱不平。”
她说:“那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个屁!”
她裹裹衣服,可怜巴巴说:“冷,你要是骂够了咱们进屋躺暖和被窝聊行不行?”
我瞪她一眼,起身拍拍灰,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俩刚推开楼道隔间的门,就看见我妈站在电梯旁边,神情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