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我偶尔还是会回忆起那晚的情形,甚至带着点感激,在人生上,这件事的发生,狠狠地把我朝前推了一把。
(所以你也看出来了以上为我对《年孤独》开篇第一句的拙劣模仿吧,事实上这句话是不无术的作者对于此名著的全部认知。)
来到办公室时天已经黑透了,楼里也是静悄悄一片。我胆本来就有点小,心想赶紧进屋拿了手机走人。
打开门就看到临窗玻璃上反映着对街的灯,七彩的光四下流转。我按亮灯,走到自己座位边去取手机。往桌边走的时候,眼角瞄到什么突兀的东西,扭头看见柳燕桌上扔着她的包。
这又是一个粗心大意的,比我还疏忽,干脆连包都没带。我叹着气去拔自己手机。看看屏幕上有两条信息,就随手点开翻看。一个是桑梨发的说不回来吃晚饭了,另一条是罗锐发的,问我在做什么。
我正想给罗锐回短信,忽然听见有铃声响起,不禁吓了一跳,空室无人,简直像一出恐怖来电秀。
定了定神,我发现不是自己手机,铃声是从柳燕包里传来的。犹豫一下,我还是过去,轻轻打开她的包,手机正在里面一闪一闪。
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是她家中来电。我想不会是柳燕到家后发现忘带包了,所以打个电话来问问?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通键。
我上来就说:“柳姐,你包落办公室了。”话筒那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小男孩声音:“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爸爸出差了,阿姨让我回来找你。”
我没有应他。
因为我看到了柳燕。
她就在桌下面,确切地说,是旁边,倚着桌腿。因为有抽屉之类的东西掩着,再加上角问题,刚才我并没有看到她。
但我一瞬间痛恨自己为什么多事过来接这个电话。
柳燕的身半裸着,内衣扔在脚边,头发蓬乱,半遮着脸,她双手捂在胸前,光着两条腿,一条裙搭在她腰间。
我没敢往旁边看,因为余光看到了老葛衣衫不整地在一旁,他的手貌似还搭在柳燕光裸的肩上。
话筒另一头,小男孩终于又开口问:“阿姨,我妈妈呢?这是我妈妈手机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答话,眼神慌乱得像个无处可去的流窜犯,舔了几下嘴唇,也说不出话来。
当时觉得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头在嗡嗡作响,也没人去打破这种尴尬得简直要死人的场面。无意间,我对上柳燕的眼神。
我从来觉得自己读不懂他人的眼神,这种号称微表情的东西,听起来有模有样,依据十足。所以看到影视作或者小说里说“对方露出了鹰一般锐利的眼神”,“他投来邪魅狂狷的目光”……都觉得是瞎扯淡。有本事你别用其他表情动作辅助,单纯露个深情的眼神让我看看?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在这时看懂了柳燕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哀求惊慌并羞耻的神色,连着她皮肤上不知道是因为冷空气还是因为害怕而冒起的密密麻麻的疙瘩,都拥挤混乱地一并跳到我视线里来。
所以我一下就镇定下来,对着话筒说:“孩,你别急,我是你妈妈同事,她现在去洗手间了,回来我就让她马上回去接你。你现在在哪?……还在爸爸和阿姨家?好的,别急,稍等一下,妈妈很快就回去了……喂喂,能听见吗?这办公室信号不大好,我去门口跟你说……”
我边说边背转身走到一边,心里很笃信再转过去时,这俩人已经穿好衣服了。
我一边哄着孩说话,一边迅速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要是柳燕怎么办,我要是老葛怎么办,柳燕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他俩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门外了,我也跟孩说好让他等着,妈妈会去接他。挂完电话,我站在门外想了一会儿,又听了一下,屋里没什么动静。我清了清嗓,正想推门而入,不想门从里间打开了。
老葛拉开门出来,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好像我这么个大活人完全不存在一样,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去,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楼道拐角处。
我呆呆地看他的背影,回过神来,再一次推门。
柳燕背对着我,在她桌前站着,在自己的包里翻来翻去。
我只好走过去,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放她桌上,然后去拿自己的东西,只想快快逃离案发现场。
等我走到门口时,柳燕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声音不高,但是我足可以听到了。
我本能地想说“不客气”,但又马上觉得这么说怪怪的。所以只有含糊应了一句。还没迈出步去,就听见柳燕又说:“我离婚了。”
她一下这么推心置腹,搞得我反倒不好走了。我说:“离婚也没啥,我不是也离了吗?这年头白头偕老的少,半分家的多。”
她转过身,面对我摇摇头:“你不一样,你还年轻,没拖累。不像我,我已经十四了,还带着孩。孩才岁。”
她这话一下就把我震住了。两年了,全公司没人能从柳燕嘴里套出她的年龄。今天她这么痛快就说出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不会一会儿说完灭我的口吧?别这样啊大姐,我还没当上白富美包养帅哥滚床单哪……
我绞尽脑汁安慰她:“你也年龄不大啊!女人十多正是好时候,成熟有风韵。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才二十来岁呢。不过一个人带孩是辛苦些……”柳燕平静地打断我:“我儿有小儿麻痹症。”
我一下失语了。
柳燕看我这个样,反而笑了笑,她坐下来,低声说:“小时候把他放我妈那带,我和他爸都没空管。结果老人没经验,小地方的医疗条件又差,就把孩给耽误了。”
柳燕抬头对我笑着,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下来:“后来我坚持把他接到北京来治,但这个病拖死人,治疗效果也不是那么明显。时间久了,我前夫就受不了了,我们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吵了无数架,最后终于离婚了。他倒是很快找了新人,孩就由我来管。”
“我知道你们挺烦我的,我也挺烦自己的。这事前几天终于消停了。不管好坏,我也踏实了。”
“前一阵我请假,就是带孩去做治疗。有时没办法。家里的事,我跟葛总说了。他,他其实人不坏,对我也不错。我这么个人,也没什么好报答他的。就……”
“我刚才还在想,要不要跟你说清楚这前前后后的情况。说实在的,可能听了也怪烦的。我就是想跟你说,今天的情况,是我的缘故,跟葛总没关系。希望你……”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听得出了神。现在猛然听到这,连忙说:“我不会乱说的。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乱说。”
柳燕抹着眼泪强笑着:“谢谢你,林晓,你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