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后老葛让我把出差带回来的客户资料整理好交给他。我埋头苦做了一天,勤奋得连自己都为之动容。
小叶看我这副德性,愤然吐槽道:“士别日当刮目相看。”
我自桌面上一堆纸山样的资料里抬起头来,正色曰:“小娘休要聒噪。葛总对某有知遇之恩,当以涌泉报之,尔等女流之辈安可知焉!”
小叶说:“你们出去几天都见的什么人哪,回来话都说不利了。我问你,月末工资表你做好没?”
我说:“我再怎么说也是个副经理,跟你平级好吧,工资表老叫我做,我是打杂的,还给你们兼着财务?”
小叶说:“跟你那有知遇之恩的葛总说去,反正我们只管领工资。”
我瞅瞅带着耳机听歌的周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聊天的杨晨,窃窃私语打电话的柳燕,站我身前督促工资表的小叶……
扫了一圈我说:“看到你们都能自觉以一个公务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朕心甚慰。”
晚上下班后和小叶照例拉着最近美剧的家常往地铁站赶,刚走一半,后面一辆红色马六就贴上来,周庆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两位要不要搭车啊?”
小叶问:“免费的吗?”
周庆说:“我收的不多,明儿你工资让我代领就行了。”
小叶说:“领了给包一年车接车送吗?”
周庆扶着方向盘:“姐姐,这个待遇是女朋友专享的,你要不要试试?”
小叶马上表示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周庆也不介意,笑眯眯地看我:“你呢?”
我说:“我什么?我对收费项目没兴趣。”
周庆说:“当我女朋友不收费,我还倒贴。”
小叶在旁边抿着嘴笑:“你嘴上可设个把门的吧,小心她老公听见揍你。”
周庆怔了怔,看我一眼,我警告似的瞪他。
他马上笑着说:“你俩都不坐,我可要走了。”言罢又看看我,加速跑了。
是,他只知道我离婚,却不知道我离婚在公司还是保密状态。不过我倒不担心他会说,这人虽然不着调了点儿,但目前没看出什么坏心眼。最关键是,这事说了对他也没啥好处,他也犯不上为此平白得罪我吧。
快到地铁站时,忽然电话响了。
我跟小叶示意一下,低头看看,是钟明的电话。
我接通后,他说:“你往后看,五点钟方向。”
人头攒动,我看见他扬起一只手。
我马上捂住电话,跟小叶说:“遇见一朋友,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钟明看起来瘦了一点,真奇怪,人在冬天都会显得更胖更臃肿,他倒还是那么清瘦。
且有型。
甫一见面,我心里还嘀咕着如果他问我怎么回来没告诉他,我怎么跟人解释呢?结果钟小八微笑着看我走过去,然后很自然地把我手一拉,说:“我看你也不会照顾自己,手这么凉,也不知道戴副手套。”
说着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直接给我套上:“先戴我这个吧,暖一下手。”
冬天的阳懒,这才五点多就亮起了昏黄灯。瑟瑟寒风中,眼前这幕被钟明搞得像韩剧里的浪漫戏码。我看看周围边堆的垃圾,心里都为这个过于现实的背景感到羞愧。不禁很入戏地嗫嚅着问:“那你的手冷怎么办?”
钟明点点头:“我还以为你都不记得我是谁了。”
在温暖的餐厅里一坐下来,我就赶紧先解释:“我主要想着你也上一天班了,肯定也特别辛苦,还跑那么大老远去接我,实在是……”
他两手交叉放在桌上,听我这么手忙脚乱的解释,眼睛里点着两盏灯。因为一直带着笑,从我这个角看,显得眸更亮。
说到这忽然觉得还不如不说,我跟同事都没这么客气过吧。
小八看我不说了,才慢悠悠开口:“桑梨今天给我打了电话,我才知道你回来了。”
我一时嘴快,说:“她也闲了吧!”
说完才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怎么听怎么别扭,赶忙又偷偷瞄小八一眼。
幸好他在埋头点餐,好像浑没在意我刚才说了什么,然后抬头问我:“第一次请你吃饭,还不知道你爱吃什么。”
我说:“我吃什么都行,不挑食,给啥吃啥。”
钟明真是个好人,他只是一笑就点餐了。如果桑梨在这,一定会凉凉地接腔:“嗯,猪也这样。”
可以看出来钟明教养很好,他吃饭时有一种“食不言寝不语”的架势。至于我,我真正吃起来神情奋勇,很有生人勿近否则格杀勿论的气场。
因为对面坐的是个男人,搞得我没法发挥实力,只能小口小口细嚼慢咽。
正低头慢慢吃着,忽然听见他问:“快过年了,你回家吗?”
我心里一激灵,一下就被呛住了,捂着嘴咳半天。
老实说,这个问题也困扰我有一阵了。
过年回不回家?肯定要回吧,不然怎么跟我妈和林皓解释?回家?那面临着更大的问题:陈念远呢?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
过春节呢,加班这借口也不好使了吧。又不见他是守疆卫土可歌可泣的边防战士。
我心里一直逃避着这个现实,陈念远是有备而来,现今曾琦肚里还有个孩,怎么说他都对自己父母有个交代——好歹陈家有后了呀。
我呢?我是被迫拖进这场阴谋里来的,人家屁股一拍走得潇洒,我还犹如困兽般找不到一个出口。
可离婚这么大的事,迟早要说。不过非得赶到过年说吗?只怕我妈听了这个连年都过不好。
我正在心里天人交战着,就听见钟明悠悠道:“你是担心没法跟你妈把离婚的事说出口吧?”
我紧张地盯着钟明,一时之间竟在想:要不要用手里的刀叉灭了他的口?
钟明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地切着盘里的牛排,说:“我以前在部队做过侦察兵,你想动手估计不能来硬的。”
我想想,虚心地不耻下问:“那色诱有用吗?”
他呛了一下,认真地说:“你可以试试。”
我顿时没吃饭的胃口了,颓然倒向沙发座。
钟明奇怪地看我:“你激动什么?至于为这点事跟我刺刀见红吗?不就是离了个婚吗,搞得像件泄密一样。”
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桑梨这厮自带反骨,屡屡出卖本座于阵前。”
钟明笑笑,说:“你这次还真是冤枉桑梨了。”
我没精打采地说:“哦?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钟明也不吃了,他喝口水,想了一会儿,问我:“你和曾琦是好友吧?家在一个城市?”
我也无心纠缠上一个问题,只是木然点点头。
他看着我。
那个凝视法,我几乎以为脸上长出一块牛排来。
正想伸手摸摸脸,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的意思是、我家里人会知道这件事?”
钟明说:“我猜的。毕竟你们那是个小城市,消息大概会传得比较快。”
——尤其是曾琦已经有了身孕,要奉成婚,她总得告诉自己爸妈吧?到时这事一传十十传的……
难怪古人说:堵天下悠悠之口,难矣。凑热闹爱八卦这事,大城市和小城市也没啥区别。
我一头磕在桌面上,半晌痛苦地抬头看钟明:“你想省钱就不要请我吃饭,请我吃饭又跟我说这个不是坏胃口吗?”
他居然老实道:“我看你吃得也差不多了。”
差不多了?我还没开启“扫荡”模式好吗?这还叫差不多了?
不过被他这么一搅和,我也确实差不多了。胃里被堵得满满的。
钟小八诚恳地说:“我的意思就是,你也早点有个思想准备。事情已然到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这么逃避地拖着,总也不是个办法。”
我没好气:“那你倒是给我想个不拖着的办法。”
他想了一下,摇摇头:“我真帮你想过,但除了坦白,没有别的好办法。”
这不是废话吗?我只得叹口气:“我谢谢你了。”
他说:“其实你妈那么爱你,你不告诉她才会让她伤心。何况这事原本也不是你的错。”
我摇摇头,笑笑,低声说:“当然有我的错。没有一段失败婚姻是完全归罪某一方的。我一定也是有错的。”
钟明很快地说:“不一定。这个世上真的是有人渣的。”
他口气坚定,不容置疑。
我忽然鼻发酸。
说起来离婚当然不算一件喜事,惯性生活模式被打破,平衡被打破,那一瞬间感觉未来都被打破了。
可是就因为这一场闹剧,突然发现生活里还有这样的朋友,没有理由地抚慰支持,拍着我的肩膀说:嘿!哥儿们,这一程走得有点艰难吧,没关系,我陪你一起走。
我吁出一口气,努力把眼睛里那点雾气吁散开,说:“你不知道,我弟明年要考大,我妈又是一个人,他们一直觉得我虽然人在他乡,但毕竟有家有口,日过得也不错,他们也放心些。如果我妈知道我现在这个样……”
我还是摇头。
钟明说:“我知道。其实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你这么瞒下去倒也没有什么大差池。只是目前这样,你不说,总会有人替你说,你是愿意你妈从你嘴里听到呢、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
我瞪他:“你想那么多干吗?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认真地说:“你是我的朋友。”
还没等我感动起来,他又道:“反正闲来无事,想想也不费什么脑细胞。”
晚上他送我回家。到了小区门口,我转过身,郑重对小八说:“谢谢你。”
他笑道:“一顿饭而已,不用那么客气。”
我说:“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微笑着点点头。
我走了两步,想想,又转身问他:“我离过婚,你真不介意?“
他没有回答,明显在犹豫。
我话说出口也后悔了,心想我在搞什么?难道想把朋友变基友?搞得这么气氛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逼婚呢。
我连忙故作轻松道:“我的意思是、你对朋友中的离异者不会有什么歧视之类吧?”
他好像舒了口气,也马上说:“当然没有。”想一想,还自觉幽默地补充一句,“我只对智商有歧视。”
这句说了还不如不说。我简直没法想象一向从容淡定的钟小八能口不择言到这个地步。
他看我脸色,急忙又解释:“当然论起智商,你也不在我的歧视名单里……”
看到我还在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他只好沮丧地挥挥手,睁着眼说瞎话:“算了,我今天晚上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