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到家后,桑梨还很贴心地暗示需不需要为我找个心理医生谈谈,毕竟当人质这种上帝和撒旦轮流掷筛搞摊派的事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轮上的。
我想了想,告诉她:“以前我和陈念远看美剧《犯罪心理》,其中一集说是有个心理医生,利用职务之便,把信任他的病人都跟杀小鸡仔似的杀了。最后揭示出原因:原来这个医生自小怕黑,但他一旦做错事,妈妈还是执意把他关在小黑屋里。由此慢慢留下心理创伤,后来愈演愈烈,就成了连环杀手。看完后,我非常不忿,对陈念远说:我小时候还经常被我妈拿牙签扎手呢!美国人也忒脆弱了,凭什么啊,就这么点小事,我们还没失常呢,他倒先变态了!”
桑梨张着嘴听完,终于合上嘴巴说:“你这意思我听出来了,你怕遇上个心理变态的医生对吧?不能够啊,我怎么着也得给你找个知根知底的啊!”
我气结。正色曰:“《24小时》看过咩?小强这种生物,在美国,他姓包;在中国,她就姓林。”
桑梨嬉皮笑脸地跟我拽白话:“阿姐,你中意姓钟果心理医生定系新来果个啊?咪跌眼镜啊!”
我大喝一声:“滚!”顺手关上了卧室门。
拨通家里电话。那端是活泼轻快的男声:“喂?”这熟悉的声音扑棱棱钻进耳朵里,我忽然落下劫后余生的眼泪。
迟疑这一刻,那边又“喂”了一声,我忙深吸一口气,生生把泪倒回去,恶狠狠开口:“林皓!你功课做好了没有?居然还敢接电话?明年就要高考,除了看书上课,你什么都不能做!知不知道!”
林皓开始嬉皮笑脸:“大姐,亏得陈念远够胆识够意思,以身饲虎,否则像你这么凶悍八婆兼唠叨的女人,岂不是只能赖在娘家终老?”
——是,我家人当然不知道我被离婚的妙事,他们还以为我婚姻美满生活幸福,堪为打了柔光镜的温柔眷侣之范本。
我倒真是很温柔,可惜不招人待见。
我连忙转话题:“咱妈呢?让妈妈听电话。”
林皓说:“妈妈和她那几个老姐妹散步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天这个点都要去的,风雨无惧,恨不得下雪都要打伞走两公里。”
我只好问:“那她身体好吗?你习怎么样?明年不是想考到北京来吗?有没有把握?”
弟弟说:“妈妈身体还好啊,她每天锻炼呢。就是越发爱唠叨,更年期嘛!我很体谅她的,你放心吧!我多么孝顺,彩衣娱亲都没问题!”
我呸他:“娱你的头!满口胡柴!你呢?”
他口气轻松:“我什么?习是吗?你们真庸俗,就不能关心点别的?”
我奇怪:“别的?别的是什么东西?你脑里现在还要装习以外的东西?你倒是清雅不庸俗,是不是想明年落榜后一死以谢妈妈和我啊?”
林皓说:“你这是什么话,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十七岁儿郎啊!功课都是小case啦,难道我就不该有点青春期烦恼吗?”
我又呸他:“你少跟我贫嘴!你那些小烦恼小萌芽都给我留到考上大后再迸发!”
林皓居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能迸发的只有一脸青春痘了……”
我还待开口再说他两句,就听见话筒那边换了声音:“林晓吗?”
我妈从来唤我们都是连名带姓,不像别的孩都有什么“明明”“清清”的小名,听起来都觉得父母口中的宠溺无限。
我和林皓没小名,打小在家在外都是这个名。不过我妈叫的时候,有种“不管我叫林晓林皓还是晓晓皓皓反正你俩都是我孩”的底气,所以听习惯了,反而感觉别有一种爽利。
我连忙叫:“妈,你回来了?”
我妈说:“啊,刚去散步了,才回来。你怎么样?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说:“没有没有,就是想着好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看看你和林皓好不好。”
我妈说:“挺好的,林皓习不错。上次考试还考了年级前十呢!”
我说:“哎呀,臭小,他也没告诉我,我还担心他明年考不来北京呢!”
我妈笑了,说:“我问过他,他说没问题。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呢,说到时要让你吃一惊!”
旁边隐约传来林皓的大喊:“妈!不是说了不告诉她的嘛……”
妈妈的声音也离开了话筒,说:“啊啊,我忘了,你知道我更年期记性差的啊!”
林皓大喊:“我考前十又不见你忘!”
妈妈笑呵呵的声音:“儿成绩好的事,当妈的再更年期也忘不了……”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好像今晚打电话,就是为了听到这些别人听起来完全无用的废话。
你看,我也有家,即使失去陈念远,即使被刀锋架颈,即使人生这样跌宕流离——没有关系,我有亲人。我就一直有家。
挂掉电话,我看了看表,才九点半。就算我是宅女,现在睡觉好像也早了点吧?
于是我打开电脑——互联网真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宅男宅女们就指着这个打发余生了。
启动游戏,我拉出好友名单,很好,寂寞在线。我此刻正需要有这样一个对我很熟悉但其实又完全不认识现实我的朋友来发泄。
我说:干嘛呢?
寂寞说:打怪呢。
我说:副本吧?
寂寞说:就咱俩?
我说:你不敢?
寂寞说:送死咩?
我痛心疾说:我真是错看了你!没见过俩小号刷副本吗!大不了灭团嘛!
寂寞说:靠!原来可以说长句的!我还以为你对上下联呢,害我只能仨字仨字的往外蹦……
我说:真是难为了你!要想用仨字表达清楚意思,对你的人生一定是个挑战吧!
寂寞说:低智商领域作战也不是我的特长啊……这个你应该最有发言权了!
我没有还嘴。犹豫了一下,我终于还是说了:今天我被人挟持了。
寂寞没回过来神,大概还提着精神等着反击我呢,迟了半晌,他问:什么?游戏里吗?
我说:不是,在一个酒店,应该在微博上有传吧。
寂寞马上说:我看了,就下午的事。嘿,网上传的真快!
我说:我就是那个被劫持的人质。
寂寞说:真的?
我说:是。
寂寞说:那我就是救她的那个人。
我看着屏幕上的这行字,心忽然一跳,说:真的?
寂寞回了几个大笑的表情:当然是假的!大姐,你这么入戏,我不配合一下不是不应景了吗!
我在心里对他比个中指,不知怎么,竟然还有点怅然。
虽说无巧不成书,但如果真是巧到这个地步,那连我自己都会觉得这桥段俗到令人发指。
我正要打起精神还击,就听见敲门声,桑梨喊:“林晓!心理医生温暖行活动开始了!快出来接电话!”
是钟明。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分外温柔:“你怎样了?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桑梨发信息告诉我消息。打你电话一直关机,只好打到桑梨这里。”
我忙说:“没有关系,一切都好。我电话丢在别人那里了,明天才能取回来。你放心,没事的。”
他问:“方不方便出来坐坐?”
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说:“不早了……我有点累……”
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小八好似无声的笑了笑,说:“我恰好在你们小区附近办点事,要待一两个小时。如果想出来的话,随时打我电话。”
坐回电脑前,再和寂寞贫嘴时,我心神不定,自己也说不清楚缘故,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寂寞刷副本。像我俩这种级别和水平,平时刷19副本简直是手到擒来。今天却一次次灭团。
亏得寂寞好耐性,一遍遍复活重来救我,用他自己的话说:今晚颇有傻帽之风。
正打着怪,又听见桑梨大呼小叫:“晓晓快来!”
这时方显我镇定自若的英雄本色,经历了下午的事,居然没得ptsd,听到惊呼也只是一怔,来不及和寂寞打招呼,马上蹦起来冲去桑梨卧室,离开电脑那一瞬间看见自己又一次壮烈,估计寂寞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
跑进桑梨屋里,正看见她拿手遮着凉棚往窗外看,另一只手胡乱在身后冲我摆着:“快来看!”
我凑过去一望,只见对面数个窗口灯火通明,正想是有露点啊还有激情实拍动作片呢……就见桑梨忽地递过来一只望远镜,点着窗户:“往哪儿瞅呢……看下面!”
想不到桑梨家里连望远镜这种偷窥圣都备着,我都懒得问她平时拿来看啥,她一定撇着腔调给我念打油诗:“美女打小爱天,宇宙跟我一家亲。”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好奇地看下去——昏暗的小区灯下乱七八糟停着几辆车……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随手把望远镜往她怀里一塞:“楼底下停飞碟了再叫我!还得是多边形大型立体音响能放凤凰传奇震撼四方那种的!五角形状不能换电池的别叫我!那都是我们人马星系低价处理给地球的淘汰机型!”
看桑梨脸上的表情,恨不得上来悠我一巴掌,她要是练过气功,这会儿能把玻璃戳个洞:“看那辆!”
我只好拿起望远镜再看——香槟色的广本……好眼熟!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穿过大堂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直到走近车前,还没抬手,车窗已经自动滑下来,小八对我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一时间,想说的话都忘了。
不得不说,钟明是个妙人。他完全没有按照常规扑上来执手相问:“你要不要紧后不后怕需要压惊服务吗?”云云,也没有语重心长叮嘱“以后一定要小心人多的地方不能去喏我就说还是在家当宅女最安全了……”
当我坐上他的车时,他拿眼一瞄,忽然又是一笑:“去喝酒?”
我板着脸说:“这招土了吧?你不是在这附近办事吗?”
他居然理直气壮:“是呀!这就是我要办的事——”
还没等我开口,他马上接道:“看着你。”
这个“看”字,他要敢发四声,我当场就能吐他一车,但他说的是一声,那声调仿佛我是个叫人操心的顽童,而他语气平静,神态悠然,眼睛里有微微笑意。
这样凝定,更显得那句话里的心甘情愿。
如此美好夜色里,纵使我是受过伤的离异女,也不由片刻的心神一漾。
我本该应景的矜持一笑,然后小八就会凑上来了吧……还没等我把表情调整到“羞涩”档,忽然想起还在副本里的寂寞,靠,丫一定在电脑那边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这么一想,好容易酝酿起来的浪漫气氛马上消失,我差点蹦起来撞上车顶:“快!快!我得上楼!”
作为一个肯负责任人靠谱的刷副本队友,我又一次被自己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