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惆怅旧欢如梦式的小插曲显然并不能阻挡桑梨给我介绍对象的拳拳之心。我早该想到,以她在职场上杀伐决断的气势和毅力,若想办成一件事,那几乎没有办不到的。
我这两天还没来得及从怅然中回荡出来,她就又通知我:“林晓!明天是周末,我给你报名了一个‘闪约八分钟’,就在离我们公司不远这有一叫‘白昼’的酒吧里。晚上八点开始。”
我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说:“这个……不行吧,完全不靠谱啊!”
桑梨犹豫了一下,说:“也是,怪老式的。不过要看顶用不顶用才是真的,花样再翻新,不济事也是白搭啊!”
我说:“我是说,这从方式到内容都不靠谱啊!”
桑梨斜我一眼,说:“合着您是想让我帮您报名‘非诚勿扰’呢还是‘我们约会吧’?”
面对桑梨这种类似“a、你想我;b、你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是在想我;c、你利用眼神在表达想我的意思;d、以上选项皆是”的无耻选择题,我只好表示愿意明晚去参加都相亲会。
毕竟,乐观一点想,我还是可以选择的——避免不了丢人现眼,起码还能避免丢人现眼的范围。
至于内心,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能抗拒桑梨的好意呢、还是想借这种种名目众多的约会来逃避伤痛。
也或者、以上选项皆是。
于是,周五上午,桑梨早早在网上发信息提醒:“每个人只有八分钟哦!你还不赶紧想想能充分展示自己长项的台词?”说得我好像要去参加娱乐总动员的海选。
我非常委屈,我想了啊,多么言简意赅的句,写出来都带着宝塔诗体式的华美。结果被桑梨使出吃奶的劲儿鄙视。
正跟桑梨在网上眉来眼去着,同事小叶叫我:“林晓,葛总叫你去他办公室一下。”
我顿时觉得桑梨面目可亲、而明晚去赴约是一件既有意义又有意思的事了。
我们这位葛总已经拔腿往五十上奔了,若是成功男人,这还是一个风生水起的年龄,但搁在葛大爷身上,却是应了那句“半截黄土埋脖”的老话。话说他、身材短小却不精悍,镇日无精打采,整个人看上去随时都是暮气沉沉的样。
有一次他精神状态尤其差,估计是头天夜里喝通宵了,乍一看我们都吓一跳,小叶还不由自主往他身后张望了两眼。后来我问她看什么呢,小叶神秘兮兮地说:“我看他脚边带没带影,看这面色儿,我还以为葛大爷是还魂回来看我们了……”
但葛大爷状态再不济,有两个半爱好是志比金坚的。一是爱喝酒,二是爱吹牛。因为力有未逮,爱看美女这种爱好属于半个,基本已经沦落为业余爱好范围了。
所以我们公司女员工占一半以上,不管是做业务的还是做职的,大家都恨不得拖朋带友:别看我们工资少,不用担心性骚扰。
葛大爷被我们如此轻视,郁郁之下只好没事就逮着我们狠聊天,过嘴瘾也是过啊!他也不厚此薄彼,每个女员工都时不时被叫去办公室谈心。一般都是他要给你布置个任务,但在下达任务之前,他得先跟你东拉西扯一大堆,你还得盯着他表示专注入神的倾听领导思想,并适时做出高兴向往欣羡感叹赞同等种种表情以配合。
作为业余陪聊女,我们几个同事经常私下交流表演心得,时间长了,人艺都不被我们放在眼里。
同事里有个刚毕业一年的大生叫杨晨,演技尤为精湛,除了常规表情,她还能双手合十于胸前做仰慕状,根据剧情随时脸红做羞涩状。大家憋足了劲也到不了那境界,只好感叹着还是年轻好啊年轻好,并琢磨着是不是备个腮红啥的随时往脸蛋儿上抹抹。
我曾虚心请教过杨晨:“你中戏毕业的吧?”杨晨也谦虚地说:“哪里,我中央美院的。”我没好意思再问下去,心里还想呢:美院也开表演系了?
这事我回去还跟陈念远过,自个儿叽叽咕咕笑了半天,陈念远说:那你还在那儿干啥?整天一群八婆没事干闲聊天。
我腻着说:人家还不是因为公司离家近、工作清闲、可以按时上下班回来给你做饭嘛!再说葛大爷虽然毛病多了点,人倒不是坏人,也没对我们怎么样。大家全当陪着他练嘴皮了。
陈念远哼了一声说:生逢盛世,又不需要杀人放火,有几个称得上是坏人的?
放到现在,也许我能反问回去:设局骗老婆离婚的男人,算得上卑鄙无耻了吧?
但今天我实在没心思陪聊,所以面无表情地敲门进去,问:“葛总,您找我?”
葛大爷今天奇异地没有跟我探讨人生和理想,也没有批判我的东西写得如何糟糕。他只是一个人闷头抽烟抽了半天,我想世道不同了,我真是奥特曼了。没想到现在老板都喜欢叫员工参观自己抽烟时的英姿了。到底什么时候流行的这口儿啊?
正浪费了五个脑细胞想着,葛大爷开口了:“林晓,你去把上个月做那项目方案改一下,做个那种一幅幅的电脑图出来,上面有图有字的。做漂亮点。”
我试探地问:“您说的是ppt吧?行。那您什么时候要?下周一给您晚不晚?”
由于老葛以前没在企业里待过,习惯了行政办公室的那套风气,大家好不容易遇到个不懂管理的管理人员,也都乐于糊弄他,所以他交代任务下来,谁都不主动交工。只有我这个傻帽,刚去时不懂,老葛头天布置下来的事,第二天我就把反馈交到他桌面上,老葛感动了,特意开小会表扬我:“你们也着点!看人家林晓!都知道主动把东西交给我!你们呢?还得我一个个追着去要!”我当时听了就心里一沉,知道自己算把同事都得罪完了。
后来大家熟了,纷纷啐我:林晓你不是老葛派来故意羞辱我们的吧!我一一赔笑说:哪儿能呢!其实我是派来被诸位羞辱的。
而电脑对老葛的作用就是用来打斗地主和看网页,所以很多东西他都是跟我们比划着来,机有什么毛病也立马叫我们过去修理。我们何止是做职和陪聊,同时还身负网管二级兼电脑修理工级的职业技能。
其实今天葛大爷布置的任务倒不算离奇。我手头正好也没别的东西要做,今晚赶赶,再加明天一天,估摸着耽误不了明天晚上桑梨给我安排的事儿。
周末晚上我气喘吁吁赶到“白昼”酒吧门口时,远远望见桑梨正一边打电话一边四处张望,看见我连连招手,脸上笑容灿烂甜蜜。
我放心了不少,忙跑过去说:“我昨晚上做ppt做通宵呢,今天在办公室忙着修改一天。”
桑梨不理我,笑眯眯地对着电话说:“何总,您又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合作,我们办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行,那咱们说定了,下周一我带齐件去您办公室……上午九点……不耽误您下午两点飞广州……我怎么知道的?嘻嘻,我当然有我的法啦……”
我听得不寒而栗,心想资本家的钱果然是难挣得很。
还没等我感慨完,桑梨已经挂了电话,脸上笑容立马变成冷笑,把手腕上酒桶型的卡地亚凑到我眼前,喝问:“几点了!我跟你说几遍八点八点,提前二十分钟入场,现在都七点五十了!”
我看着她,真诚地说:“梨梨,你要是在我们公司做,绝对是演技派和偶像派的完美合体。”
她退后两步,没接我的话茬,只是对着我上下审视一番,耸耸鼻,问:“你丫是不是喷我的dior了?”
我得意地说:“对啊!喷了二两呢,一闻就像兰花养殖大户吧?有钱!”
她白我一眼,矜持地点点头说:“还行,就是妆化得不咋样。”
随手拎过我的包,翻了两分钟,抬头问:“你化妆包呢?”
我心虚地说:“我平时不化妆的……”
桑梨双眼齐齐射出“棒槌”俩字儿,然后迅速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套家什,以专业手势麻利地把我的脸当调色板一样涂抹了一会儿,然后端详一下,满意地说:“行!这下完美了!赶紧进去,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我连忙踩着高跟小靴往里迈步,进门前还往窗玻璃上扫了自己两眼,迅速地在心里肯定了桑梨“化妆小快手”的美名,again。
不知道她在我脸上动了什么手脚,看起来我整个脸庞就像胸前那条滴滴坠坠如浅咖啡色泪滴的swarovski项链,散发出一种朦胧柔和的光芒,恍惚间差点觉得自己也堪称美宅女一枚了。
后来桑梨听了我的赞许后迟疑地说:“我没给你打光啊……”她扳着我的脸左右一看,恍然大悟:“你是在灯下对着玻璃照的吧?”
我很少进酒吧,一来是自己不喜欢,好多酒吧里灯光昏暗得让人以为不小心误入谋杀现场,忙不迭地只想逃命;二来前几年我基本是点一线地在家、菜市场和公司间奔波,去趟电影院都像是从正常生活里出轨。
但这间酒吧进去后,第一眼就能看到每张桌前都有一盏舒卷如荷叶的小灯,发出含蓄节制的橘黄色光芒。
整个屋里影影绰绰坐了好几十人,基本都是女士,男士则集中在另一边的吧台前。偶尔能听到絮絮的低语,音乐像空气一样悄悄流淌,温馨得像屋里的朵朵灯光。
这种纯良无害的气氛,使我整个人突然变得放松下来。
大家看来都已经安坐就绪,跃跃欲试地单等好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