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离开温室殿之后立刻去找了内谒者令郭穰,紧接着又去拜见了正好在宫中的太常魏不害,总算问明白了昨夜之事的来龙去脉。听魏不害亲口说出“狱中龙气”的天象,张贺不禁愕然,继而心下狂喜。果然!皇曾孙果然是天命所归!忽然一个小宫人来传召,命张贺到温室殿见驾,张贺顿时欣喜莫名,难道圣上真的要顺应天意,立皇曾孙为储了吗?
张贺跟着引路的小宫人进殿,一直绕过屏风到了后室,只见圣上斜靠在床上,比早上的时候显得更加虚弱。
“参见陛下。”
刘彻微微挥了挥手,张贺听命靠近了一些。
“你最熟悉太子的心思,你说,他会原谅朕吗?”
张贺没想到圣上会忽然这么问,半晌才抬头答道:“陛下知道太子的为人,最是宽厚仁孝,陛下是君父,无论陛下做什么,太子都不可能心怀怨恨,又何来原谅呢?”
刘彻点了点头,“是,那孩子最是仁孝,是朕对不住他。朕也想过要在他的孙子身上弥补一二,可是他没有根基,朕不能害他啊。”刘彻歇了一会儿,继续道:“也许这就是天意,让他离开皇宫,离开这里的诡诈和纷争。既然如此,那朕就顺应天意,让他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刘彻已经想得很明白了:皇曾孙年幼,又没有自己的根基和势力,贸然立为皇储,既无法服众,也会引来各方觊觎,只怕难免沦为他人争权的工具。与其这样,倒不如让他就此远离权力的漩涡,从此平平安安过一生。
张贺难以置信,圣上说要让皇曾孙离开皇宫,也就是说立储不可能了,可是难道连一个爵位、一块封地也不能给吗?张贺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可是陛下……”
刘彻抬手打断了张贺还未出口的话,重新拿出那块螭龙玉珮摩挲着,缓缓道:“朕赐这块玉珮给据儿的时候,他刚好也是五岁。”刘彻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那时,朕知道据儿会有这般结局,朕一定不会立他为太子。朕会放他出宫,商旅、侠客,随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朕相信,这也是据儿的心愿。”刘彻看了一眼张贺,不由分说地将玉珮交到张贺手上,“这个孩子能够幸存至今,定是据儿冥冥中一直佑护于他。张卿与据儿相交三十余载,应当能明白他的心意吧?”
张贺紧握着玉珮无言以对,眼中满是不甘的泪水。无论他如何陈请,理由无非是皇曾孙是太子唯一的血脉,可是圣上搬出了太子,几句话就把路给堵死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张贺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连天象都预兆皇曾孙是天意所属、天命所归,怎么到头来竟是一场空?
***
病已被救回来以后又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医工说是因为两日里接连受伤,又受了惊吓所致。直到第二天正午,病已终于转醒,赵征卿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这两天都忘了呼吸似的。赵征卿抱着病已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几口水,病已难得地听话,喝了几大口,可是刚喝完就要找二娘。赵征卿无奈,幸好已经想好了说辞:“病已,你二娘刚刚出狱,惦记自己的孩儿,她回家看自己的孩儿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才回来。”赵征卿谨慎地等着病已的反应,谁知道病已只是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好在病已没有亲眼见到胡组中毒而死的情形,只要慢慢地搪塞,小孩子嘛,渐渐地总会忘记的。
第二天一大早,病已能下床了,就吵着要出去玩儿,赵征卿也知道一直把他拘在屋子里也不是办法,便许他到院子里玩儿。可是病已到院子左看看,右看看,这里既没犯人也没刑具,连个狱卒大叔也没有,他实在不知道能玩什么啊。试着去够了够门闩,可是他个头太小,根本够不着。又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就没趣地进屋去了。可他一进屋,就看见姨娘在盯着一件衣服出神。
发现病已突然进屋,赵征卿先是一惊,紧接着扯了块布将手里的衣物蒙上,嗔怪道:“这孩子,怎么进屋也没个动静!”
病已看得清楚,那是一件檀红色的襦裙,是二娘最珍爱的一套衣服。病已立刻起了疑心,走到赵征卿面前问道:“姨娘,二娘去哪儿了?”
赵征卿语塞,极不自然地笑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忘性这么大,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二娘她回家了,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二娘家在哪儿?”
赵征卿知道病已是看到了胡组的衣服才生疑的,脑子里正飞快地想若是病已问起胡组为什么不带自己的衣物,她该怎么解释,却没想到病已转了问题的方向。“呃……她家在……徐州,离这里特别远,一来一回只怕要一年呢!”赵征卿随便说了个足够远的地方,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说不定到时候病已就忘了。
“那我家呢?我家在哪儿?姨娘说过,我只是跟我爹娘走散了,只要我们出狱,就可以回家见我爹娘了,对吗?”
病已的矛头一直在变,问得赵征卿晕头转向,她以前竟没发现,病已在监狱里除了偷蒙拐骗,连审讯也顺带着学了!那些话她确实说过,因为有一段时间病已不知怎么的一直问自己爹娘的事情,赵征卿只好那么说,当时是蒙混过去了,没想到现在却不好解释了。不过赵征卿转念一想,如今病已已经出狱,他的身份也不再是秘密。往后他总得要堂堂正正地出去见人,不如干脆把他的身世告诉他。
赵征卿把病已抱起来,让他站在榻上,又帮他理了理衣襟,然后正色道:“病已,既然你已经出狱,那么我就把你的身世告诉你。你仔细记住:你姓刘,叫刘询。你是皇长孙刘进的嫡长子,你的母亲是皇孙夫人王翁须。你的祖父是已故的太子刘据,你的祖母是太子的良娣史节,当今圣上是你的曾祖父,你是圣上钦封的皇曾孙。”
病已知道赵征卿是在说他的爹娘,至于他们是谁他完全没听懂,不过这个不重要,病已立刻抓住了重点:“那他们在哪儿?我的爹娘在哪儿?”
“他们……他们已经死了。”赵征卿想到病已只有五岁,还不懂死生之事,却又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死了就是……”
“死了就是回不来了。”
赵征卿不禁被病已的话惊得一怔。
病已四岁那年,有一天见到狱卒清理病死囚犯的尸体,就问宋头:“为什么那个人要躺在板车上被人拉着走?”
“因为他已经死了,自己走不了了。”
“那他还回来吗?”
“死了就回不来了。”
病已突然抬头看着赵征卿,“姨娘,二娘是不是也回不来了?”病已两只眼睛泪汪汪的,却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看得更让人心疼。赵征卿一把将病已抱在怀里,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都是姨娘不好!都是姨娘不好!”若不是自己当时不信她,胡组也不用吃那有毒的饼果向她证明,也就不会死了……
自从赵征卿抱着病已哭过以后,病已再没有提过二娘。他好像一夜间长大了,自己穿衣、自己洗手、自己吃饭,既不耍性子,也不闹脾气,连话都少了。赵征卿看着心疼,却也不想再像胡组以前那样继续娇惯着他。男孩子,总要顶天立地的,早早立事也好。
***
虽然圣上交代让张贺在民间抚养皇曾孙,可是张贺身为掖庭令,只在宫中当差,吃住都在掖庭署,曾经唯一的城中私产也在当年休妻的时候一并归入了妻子名下,如今他算得上真正的“无家无业”了。在他计划好如何“抚养”皇曾孙之前,只好让他们先在邴吉家里暂住,再作打算。
对于这样的安排,赵征卿不仅没有失望,反倒有几分庆幸,便带着病已安心地在邴吉家安顿下来。其实赵征卿根本就不希望病已进宫。这个孩子,从一出生就历尽磨难,九死一生。这一切都源于那座巍峨的皇宫,那是病已出生的地方,也是他父亲、祖父出生的地方,却像一个魔窟一般,吞噬了所有人,也包括她的姐姐史节。即便没有当年那场祸乱,那里也不是什么安乐之地。当年她跟着史节从鲁国嫁进了太子宫,眼看着她从小小的良家子一步步晋为太子良娣,虽说百般荣华,却也有千般束缚。夫妻之间,名分重于情分,连执手都碍于尊卑,远不如寻常夫妻那般情真意切。
所以,赵征卿常想,若当初没有入宫呢?若当年史节找个鲁国小吏嫁了呢?两个人夫唱妇随,同心协力经营一个小家,慢慢地,儿女成双,然后相夫教子,再成全了佳儿佳妇,最后只等儿孙满堂。虽然波澜不惊,却总好过早早地将青春断送在冷酷的宫墙之内。既然命运让病已远离了那座吃人的皇宫,未尝不是上天另一种垂怜呢?
既然要远离,那不如干脆离开京城。赵征卿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张贺。可是自从在邴吉家里安顿下来,张贺已经很久没有来探望过病已,就连邴吉也放弃了休沐,好几天没有回家,赵征卿知道,定是朝廷里出了什么大事。
那日张贺刚一回宫,就听说赵婕妤自缢了。张贺猜到圣上可能会因为她派人刺杀皇曾孙而加以责罚,却完全没想到竟会当即赐死。
第二日,刘彻不顾太医和群臣的劝阻,执意去了长安城外空置多年的五柞(zhà)宫。人们都说,圣上离宫是为了躲开那些整日跪在殿外,为立储吵个不停的老臣们。
可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五柞宫东门外一里处有一座桐柏亭,亭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坟茔,里面安葬的正是与刘彻相伴近五十载的皇后——卫子夫。
然而没有人知道的是,那一年,卫子夫的生辰,刘彻带着她去五柞宫赏雪。五柞宫得名于宫中五棵参天的梧桐树,卫子夫看着冬日里萧索凋落的枯叶不免怅惘,感慨时不我与。刘彻便握着卫子夫的手,另一手抚着她的鬓发,对她许诺:“梧桐相待老,鸳鸯合双死。”
***
三日后,后元二年二月乙丑,刘彻病重,同一天里四道圣旨连发。
第一道是立储诏书:立皇六子刘弗陵为皇太子。
第二道是封赐圣旨。霍光等四位重臣御前听封:拜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封博陆侯;拜金日磾为车骑将军,封秺(du)侯;拜上官桀(jié)为左将军,封安阳侯;拜桑弘羊为御史大夫。
第三道是顾命遗诏。命: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丞相田千秋、左将军上官桀、车骑将军金日磾、御史大夫桑弘羊同为顾命,共辅少主,直至其亲政。
第四道却是一封刘彻手书的密旨。刘彻当着众臣的面单独交给了霍光,无人知晓其中内容。
二月丁卯,刘彻崩于五柞宫,殡于未央宫前殿。
二月戊辰,皇太子刘弗陵柩前即位。
三月甲申,刘彻葬于茂陵,谥号“大汉孝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