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万全,张贺决定先将皇曾孙交由邴吉照看,然后独自一人去面圣。一路上盘算着该如何禀报,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宣室殿门口。待里面的宫人传召了,张贺理了理衣摆,进殿伏地道:“臣:掖庭令张贺,叩见陛下。”
刘彻见只有他一人,不禁皱眉,“皇曾孙何在?”
“回陛下,微臣找到皇曾孙,宣过旨意之后,有刺客意图行刺皇曾孙。皇曾孙乳母当场毙命,所幸皇曾孙无恙,只是暂时晕厥,故而无法见驾,还请陛下恕罪!”
“刺客?”刘彻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刺客装扮成未央宫人,假传圣旨,微臣防备不及,这才让刺客有了可乘之机。虽然刺客已被擒住,但是令皇曾孙受惊,臣万死!”
刘彻眉梢微挑,圣旨刚下,刺客随之而至,刘彻无需多想也知道刺客从何而来。“招供了吗?”刘彻随意地问道。一个五岁的孩子会威胁到谁,他死了又有谁会受益,不说也知道。
“刑案发生在京城之内,微臣已经按律上报给了京兆尹,刺客也已经由京兆尹衙门收监,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刘彻冷笑一声。张贺明知京兆尹无权调查宫中之事,却还是以刑案发生在宫外为由把人送到了京兆尹衙门,不就是因为他已经猜到了幕后之人吗?他怕宫中有人暗中维护或者杀人灭口,所以才强行让京兆尹介入。刘彻冷冷地道:“张卿果然思虑周全。”
张贺自然听得出这话里的讽刺,圣上不喜他将宫闱秘事捅到外面。“微臣惶恐,都是臣考虑不周,才让皇曾孙身陷险境,所以特回来请旨,请陛下派遣未央卫士护送皇曾孙回宫。”
谁知刘彻一听却犹豫了,过了半晌,对张贺吩咐道:“你暂且退下,在宫中侯旨。”
张贺一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想要再解释几句,却终究忍住了。“臣……遵旨。”
***
张贺走后,刘彻派人去京兆尹衙门将“刺客”提了回来。刘彻一看见陶安就什么都明白了,只是不知他从何时起将忠心属了别人。陶安也想好了,反正另外两个宫人已经死了,自己唯有咬死不认,说不定还能绝处逢生。可是没想到圣上什么都没问,反倒命他去钩弋殿传一道旨,还答应他,只要钩弋夫人遵旨而行,就赦他不死。
***
两名卫士的刀交叉架在陶安的后脖颈上,押着他往钩弋殿走。
这条路今天早些时候他刚刚走过一遍。那时天还未亮,他到了钩弋殿之后,等了一小会儿,一道清丽的身影才缓缓从后殿出来。
“究竟何事?”赵钩弋被人扰了清梦,带着些许薄怒。
“回婕妤,圣上刚刚下旨封了一位皇曾孙,说是卫太子的孙子。”陶安是赵钩弋在前廷收买的心腹,这等大事自然第一时间来禀报。
赵钩弋一听到“太子”两个字立刻困意全无,沉吟了半晌才把陶安的话想明白,“哪里冒出来的皇曾孙?到底怎么回事?”
陶安把昨晚的事情给赵钩弋理了一遍,“后来又召了掖庭令张贺,然后就下了旨意,要接这位皇曾孙入宫,还大赦天下呢!”
大汉历来有“承天命,赦天下”的旧例,尤其是登基、立储、立后这样的重要时刻必会颁旨大赦。可是这不明不白地捡了个野孩子就要大赦天下是什么意思?
“哦对了,圣上还说要立他为皇储!”陶安又补充道。
“什么?”赵钩弋大惊,圣上打算立他为储?那她的陵儿怎么办!上次她偷偷问过太医,说是圣上的情况不太好,估计便是这几个月里的事了。难道是有人想借着这个时候耍手段?先弄出来个皇曾孙,再假传遗诏不成?
赵钩弋勾勾手,陶安听命向前挪了几步。
“陵儿才是圣上属意的太子人选,他路上的绊脚石都要铲除!明白吗?”
“小人明白,婕妤尽管吩咐。”
“你可知道那个什么皇曾孙现在何处?”
“小人不知,不过……圣上命掖庭令去传旨,掖庭令现在正在尚书署领旨。小人一会儿悄悄跟着掖庭令一定能找到人。”
“好!待我皇儿登基,你便是拥立之功!黄门令非你莫属!”
“多谢婕妤!”
陶安想了一路也想明白了,拥立之功是破灭了,戴罪立功倒还有可能,有活路何必走死路呢?
陶安缓缓迈过一道门槛,正看见一身纱衣的婀娜倩影斜靠在软榻上,白皙纤细的手指从身边的盘子里面拾起一粒梅子。殿内摆了不下六七盆炭火,现下外面是春寒料峭,殿内却是热气扑面。
感觉到有人进来,赵钩弋的手慵懒地停在半空中,带着嗔怪的口吻悠悠地道:“也不知从何时起,进我这尧母门竟不需要通报了。”
赵钩弋缓缓转过身,看到陶安站在眼前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不是叫他事成之后先躲起来吗?怎么又回来了?不过此时殿内人多,也不便多说什么。赵钩弋抬眼看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方木盘,只好故作大度道:“算了,念你是圣上身边的人,就不跟你计较了。圣上又赏了什么?”
陶安喉结动了动,腿上一软,跪地颤抖道:“圣上口谕……赵婕妤……行为无状……赐死……”
赵钩弋一怔,不自然地挤出一声嗤笑,嗓音里透着心虚,“你……你胡说什么呢?”
“婕妤,您还是接旨吧。”陶安说着将手中的木盘向前一递。
赵钩弋这才看清,木盘里面装的分明是一条白绫!赵钩弋挣扎着站起身,大步上前一脚踢翻了木盘,指着陶安骂道:“好你个陶安,你竟敢出卖我!圣上不可能杀我,我要见驾!”赵钩弋说完转身就往殿外冲,门口的两名卫士早有准备,一伸胳膊便将她挡下,赵钩弋反被那力道弹了回来,跌坐到地上。她这才看见,原来,圣上的肩舆一直都在院中,难怪满屋子的宫婢都跪在旁边,无人敢动。
“……陛、陛下”赵钩弋这才意识到,没有人出卖她,是她自己不打自招了。
两个宫人扶着刘彻下了肩舆,缓缓跨进钩弋殿。赵钩弋赶忙痛哭流涕着爬过去抱住刘彻的腿,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刘彻看着跪在一旁的陶安,冷冷道:“看来赵婕妤并不打算接旨啊,那朕留你何用?”刘彻随意摆摆手,殿外的卫士便进殿将陶安拖到钩弋殿的院中,陶安甚至连一句呼救都还没来得及喊,就被卫士就地斩杀了。赵钩弋眼看着陶安颈间喷出的血染红了殿前的整片台阶,顿时吓得失了声。
宫人扶着刘彻在软榻上坐定,刘彻动了动手指,宫人便心领神会地躬身退了出去,还关上了殿门。
“钩弋,过来。”刘彻的语气像往常一样,可是赵钩弋只觉得后颈发凉,却不敢不从,连忙蹭到刘彻身旁,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是不停地抽泣。
“钩弋,别哭了,这儿没人,朕想跟你说说话。”
赵钩弋立刻忍住抽泣,可是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钩弋啊,朕是老了,可是朕还没有老糊涂。”刘彻平静极了,语速也很慢,“你们都觉得,朕快不行了,都盯着这皇位呢。自从太子被逼死以后,他们就一直盯着呢。”刘彻停了一会儿,问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派人杀了刘髆吗?”
赵钩弋身上一凛,前不久传来消息,说昌邑王刘髆暴毙,当时自己只顾着高兴,以为又少了一个跟陵儿争皇位的人,却没有深究刘髆的死因,万万没想到竟是被他的父皇所杀!
刘彻似乎也没有真的要等赵钩弋的回答,自顾自地悠悠道:“当年,太子及冠,朕为他建博望苑,希望他延揽天下英才,培植自己的根基,没想到,最后,还是被奸人所害。”刘彻突然停住了,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眼前似乎又看见了太子和皇后自缢时的景象。太子以为自己被父皇追杀,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皇后眼看着自己的儿女一个个走向末路,又该是怎样的绝望?可是那时他在哪里呢?刘彻每每想到这里就心痛得几乎发狂。
“朕要带着害他们的人一起,当着他们母子的面说清楚。当年,朕是受了小人的蒙蔽,错怪了他,可是朕从没有想过要他的命啊……”话至此处,泪水终究溢满了刘彻的眼底。
刘彻仰天长叹一声,忍住眼泪,“可是,你知道朕为什么始终没有给太子平反吗?因为太子擅自调兵,视同谋逆,绝不姑息,这就是国法!这就是皇权的威严,不能儿戏!”刘彻有些激动,平静了一会继续道:“可是钩弋啊,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派人去杀那孩子。张贺说,太子的孙子跟太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说到这儿,刘彻不禁莞尔,眼里充满了柔光。“他是上天赐给朕赎罪的机会,是朕唯一能为太子做的事,你懂吗?”
“陛下,钩弋知错了!钩弋再也不敢了!”赵钩弋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朕知道,知道。”刘彻抬手抚摸着赵钩弋的头,“朕知道你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你觉得,他会阻挡陵儿的路。可是你不明白,朕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不立新的储君。朕子嗣单薄,如今只剩下三个儿子,朕不想他们中再有人为了大位之争而死。无论朕立刘旦还是刘胥,他们都不会容下另外两个兄弟。所以,除了陵儿,朕别无选择。陵儿跟据儿小时候一样,聪敏仁善,只有他即位,才不会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也只有他即位,才能让刘胥和刘旦互相制衡,谁也不敢擅动。”
赵钩弋愣住了,自己费尽心机筹谋,想帮自己的儿子争得那至尊之位。却没想到,原来皇位本来就是他的。可她却自作聪明地派人去刺杀皇曾孙,正触了圣上最大的逆鳞。
“所以啊,钩弋,既然朕已经决定立陵儿为太子,你觉得,朕还会把你留在陵儿身边吗?”刘彻看着身旁一脸茫然的赵钩弋,“子少而母壮,外戚干政,不得不防。朕得为他扫清这最后一个障碍。你懂了吗?”
刘彻说完,唤来殿外的宫人,扶着他重新坐上肩舆,挥手命宫人闭锁殿门,离开了钩弋殿。剩下赵钩弋跪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地上的白绫。
原来,一切天命,早已注定;诸般争抢,皆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