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士听着:本使身负皇命,圣上赐便宜行事之权。郡邸狱廷尉监邴吉,藐视君上,抗旨不遵,即刻捉拿,不得有误!”郭穰说完指着身后几个擎着火把的卫士吩咐道:“来呀,给我放火烧!”
邴吉心惊,他嘴上说“捉拿”,实际却是要一把火烧了郡邸狱了事!郡邸狱的狱门不过两人多高,这些卫士们稍一使劲儿就可以把火把扔进来。到时岂不是要让里面的狱卒和掾吏也一并陪葬?邴吉心中慌乱万分,其实就在刚刚,他脑子里突然飞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办法,但是又立刻被他否定。可是现在,狱门外满是杀红了眼的卫士,正准备甩着火把要将这监狱变成炼狱,而身后是早没了主张的下属,还有几百名罪不至死的囚徒,他确实别无他法了。
“谁都不许动!”邴吉大吼一声,用握紧的拳头撑起身子,对着狱门外的郭穰和卫士居高临下喝道:“有皇曾孙在此!谁敢轻举妄动?普通百姓尚不可无辜枉死,更何况皇曾孙!你们若敢伤他性命,就是谋害皇裔,按律当斩!”
邴吉最后这句“谋害皇裔,按律当斩”果然有用,几个已经冲上前的卫士顿时被镇住,互相对视一眼,又纷纷回头看向郭穰。可是他们哪里知道,郭穰更加头疼,怎么前面三个诏狱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个邴吉难对付?现在竟还拿出什么“皇曾孙”来拖延时间,简直是不可理喻。“邴吉!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别说圣上没有皇曾孙,就算是有,那也一定养在深宫之中,怎么可能在你这郡邸狱?”
“钦使明鉴!皇裔之事在下岂敢妄言?只不过事关皇室秘辛,望钦使容禀!”
郭穰一听这话果然犹豫了,“好,姑且听你说,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本使无情!”
邴吉心中不禁慨叹,自己费尽口舌地讲了半天“国法如山”的道理都没让他退让半分,可是一提到“皇室秘辛”倒让他觉得兹事体大了。邴吉下了瞭望台,命狱卒重新打开狱门,走到郭穰面前,沉声道:“在下今日抗旨,自会去御前请罪,定不会让钦使为难。可是钦使难道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您可有想过,圣上为何没有明发诏旨?又为何要绕过尚书令,让钦使您连夜凭着口谕四处颁旨?”
郭穰这才反应过来,邴吉要求借一步说话哪里是为了什么皇室秘辛,不过是硬的不行想再试试软的。郭穰刚要发怒,可转念一想,邴吉提的问题也不是毫无道理。圣上刚下旨的时候他就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那时就连堂堂当塗侯都跪在地上吓得噤声,他哪里敢多问半句?
见郭穰犹豫,邴吉趁机又站近了一步,把声音压得更低:“钦使您想,若是圣上明发诏旨,那屠杀囚徒之事自然被尚书署记录在案,日后也必然会被史官编入史册。可是此等残戮之事,难免要遭后世口诛笔伐。所以,圣上只下口谕,不发明旨,便是留了余地,此乃其一。再有,圣上命钦使带着未央卫士连夜处死长安囚犯,可是待天明之时,这个消息传遍京师,到时朝中的御史们定然不会坐视不理,必会深究此事罪魁。若是御史把圣上逼急了,钦使认为圣上会怎么做?”邴吉停下来看了看郭穰的反应,又适时补充道:“钦使侍奉圣上多年,可还记得当年的宦者令苏文吗?”
这没来由的一个名字把郭穰惊出了一身冷汗:征和三年,盛宠一时的宦者令苏文被烧死于横桥之上,罪名是……矫诏!郭穰立刻明白了邴吉的意思:若他今晚真的按照口谕杀光了长安狱中的所有囚犯,到时惹得御史们揪住此事不放,他郭穰就成了最顺手的替罪羊。其实哪里需要御史揪住不放,似这种受后世唾弃的劣迹,怕是圣上半刻都不会揽到自己身上的。过了半晌,郭穰的表情忽然变得更加诡异起来,冷道:“下官实在佩服廷尉监的口才。只不过,如果我今晚不遵旨而行,只怕……我也活不到御史们忠言直谏的那天了。”
邴吉暗暗叹了口气,此人能做到未央宫内谒者令,果然不是几句话就能吓住的。邴吉沉吟半晌,终是咬咬牙,无奈地从袖口拿出了一块精美的螭龙玉珮,交到郭穰手里,“钦使稍安勿躁。在下刚才说的皇裔之事并非虚言。太子刘据之孙在此,有此玉珮为证。”这块玉珮邴吉一直秘密收藏,若不是发生昨晚的事情,他也不会把它重新拿出来,没想到现在倒派上用场了。
郭穰仔细看了看手上的玉珮,不禁心中大惊:这玉珮竟与圣上的那柄尚方剑的剑坠子一模一样!
郭穰又看了看邴吉,“你是说……卫太子有一个孙子尚在人世?而且……就在你这郡邸狱里面?”
“正是卫太子刘据之遗孙,史皇孙之子,今年刚满五岁的皇曾孙。钦使可拿此玉珮去向圣上复命。”
郭穰见邴吉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也有些信了。最重要的是,如果因此能让圣上收回成命,那他也不用再当替罪羊了。打定主意之后,郭穰转身对身旁的卫士丞拱手道:“劳烦将军暂且守在这里,本使先去回禀圣上。”
“来呀,把守狱门,不许放出去一个人!”卫士丞朗声令道。
“唯!”卫士们迅速从狱卒手中接管了狱门,一字排开。
望着郭穰渐渐远去,邴吉心里却愈加憋闷,只好踱步到小广场去透透气。
其实邴吉心知肚明,今夜之事与五年前苏文矫诏有所不同。此次,旨意不仅由内谒者令亲传,还有未央卫士丞随行,圣谕的真实性确凿无疑。只不过如此莫名其妙地要连夜杀掉所有囚犯,实在诡异。邴吉刚听到圣旨的时候就想到了多年前的一件事,据说圣上某夜梦到被一名白衣刺客行刺,翌日便下旨满城缉捕所有穿白衣的人。此次多半也是跟那些梦魇、谶纬之事有关。换句话说,其实圣上要杀的是一个虚构中的人,既然找不到,那就把所有跟他有相同特征的人都杀掉。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所以,无论邴吉搬出多少明君法理的大道理都不会起作用,唯一的方法,就是将那个虚构中的人坐实在某一个人身上,比如……一个谋逆太子的子嗣。
这是一个急中生智的应对之策,是绝处求生的唯一方法。只要圣上相信了皇曾孙的身份,杀了他,饶过狱中其他囚犯,那么今夜之祸就此免除。如果圣上不信,那么狱中所有囚犯,连带着病已和他这个廷尉监,也会一同就戮。
这注定是一场豪赌,用病已一人的性命,去赌身后几百人的一线生机。诚然,如果他不那么做,病已,还有狱中的几百囚犯,今夜一样难逃劫数,一人死总好过百人死。但是从今以后,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朝廷命官,竟然在危急时刻把一个五岁的孩童像供奉时祭出牛羊一般,抛出去做了挡箭牌。当他开口道出病已身份的那一刻,他就做了这辈子唯一一件问心有愧的事。当年他曾向张贺承诺,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决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可是就在刚刚,他在两难中选择了牺牲他,还把他推向了跟五年前一样生死一线的境地。只怕日后,乃至此生,他都无颜再见张贺了。
伍尊见邴吉一个人坐在小广场的井沿上发呆,一直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发现。
“监君?”伍尊轻声唤了一句。
邴吉这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发现是伍尊,并没有说话。
“监君,下官觉得今夜的事不简单。下官刚刚看过了,那些卫士只守住了正门,并没有派人去侧门。”郡邸狱的后身离正街更近,为了平日里方便进出木薪和垃圾,便在东北角开了个小侧门,这个侧门自然是向廷尉所报备过的,不过卫士们显然不知道它的存在。
也不知道邴吉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伍尊又劝道:“监君,事不宜迟,您快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窝藏逆犯,抗旨不遵,哪一条都是要命的大罪啊。
邴吉却忽然抬头苦笑道:“也好,当年私藏,如今私放,本官也算做事有始有终了。伍尊听命!”
“下官在。”伍尊本能地回了一句,却并不明白邴吉此刻的用意。
“本官命你迅速护送皇曾孙等人从侧门离开,待天明城门一开,立刻带他们离开长安!”
“监君!”伍尊一怔,原来邴吉已经打定主意独自承担一切后果,可是看邴吉坚毅的表情便知道,再怎么劝也无用了。
病已从昨夜被送回来,一直昏睡到午时才终于转醒,赵征卿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胡组更是高兴得泣不成声,跪地把她叫得上名字的神仙全都叩谢了一遍。吃过午饭之后不到一个时辰,病已又开始头疼,胡组只好抱着他,哄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又睡了过去。赵征卿不敢大意,只好跟胡组轮班守着病已。午夜时分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可赵征卿听了半天也没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声音渐稀,她也就没再理会,正准备回榻上坐下,却又发现有隐约的火光和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征卿马上警醒,坐起身,用身体挡在病已前面。来人站在牢门外,背对着火光,赵征卿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别怕,是廷尉监。”伍尊轻声道。
赵征卿这才放下心。伍尊拿出钥匙轻轻打开牢门,等邴吉进去以后便站在外面守着。
“病已午时的时候醒过一次,现在又睡了,应该没有大碍了。”赵征卿以为邴吉是来询问病已的伤势的,可是等她看到邴吉脸上凝重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想错了。
没等赵征卿再说什么,邴吉以极快的语速交代道:“病已身份暴露,福祸未知。你们马上收拾一下,跟伍尊走。”
赵征卿一惊,藏了这么多年都没事儿,怎么会一夜之间暴露?不过,在她印象里的邴吉一向沉稳,如今却这般急躁,想必事态紧迫,不是细究的时候。赵征卿刚要回囚室,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问道:“监君放了我们,您怎么办?”
“无妨,你们快走。记住,宵禁之后立刻出城,切莫犹豫。”邴吉又想起什么,“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将要去往何处,也不要留下任何书信,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