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不害起身,拱手作揖还礼,继而再拱手,道:“启奏陛下:昨夜长安骤降暴雨,亥时始,丑时止。期间风雷大作,隆鸣震地,更有电光酷似蜿蜒巨龙,炫目异常,久现不去。”
刘彻双眸微垂,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就在不久前,前太常缪(mu)侯郦(li)终根刚刚因为巫祝被腰斩,刘彻正是看中了魏不害沉稳耿介,不事钻营,这才选了他担任新太常。可是没想到,他这刚上任没多久,竟也学起那些谄媚小臣,拿些天降祥瑞的鬼话来糊弄事。不过虽然心中不悦,刘彻却仍旧默不作声,魏不害毕竟有侯爵在身,也不好当面训斥于他,干脆等他说完打发了也就是了。
魏不害见皇帝没有说话,便继续道:“故而今日长安市井中流言四起,百姓议论纷纷,说此乃真龙降世之照。更有望气者妖言惑众,说‘潜龙已出,头角既成;兴云布雨,泽济苍生。’”
刘彻眉梢轻挑,这哪里是来报告什么祥瑞的,反而听起来更像是灾星降世呢?不过类似的坊间谣传刘彻也听得多了,每隔几年总要闹这么一回,倒也没太在意,随口问道:“那么,依当塗侯之见呢?”
“回陛下:空穴来风,必有所出。大雨之后,臣夜观天象,确实发现星斗有异。”魏不害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了最后一句:“有……黄旗紫盖之气现于东宫苍龙之位。”
刘彻顿时警觉起来,他就是再糊涂也知道,这“黄旗紫盖之气”应(ying)的是天子气。市井之人捕风捉影没什么,但若天象有异,便不是小事了。刘彻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大汉气数已尽,将有新主兴起,代天牧民?”虽然这句话里没有包含太多情绪,但是那冷冷的语气却能让所有人心神为之一凛。
“臣不敢!”魏不害连忙跪地否认道,他咽了咽口水,顶住从高处而来的威压回道:“天宫虽现黄旗之气,但紫微星耀亮不改,可见我大汉国祚绵长,陛下毋需担心!”
刘彻思索片刻,如果真像魏不害说的那样无需担心,那他又何必专门进宫面圣?就为了给皇帝介绍介绍市井流言?这个魏不害,原本也是快人快语的性子,怎么今天反倒一直吞吞吐吐的,问一句答一句,听得人累死了。刘彻终于不耐烦了,“好了,有什么话,一气说完。”
魏不害之所以犹豫自然有他担心的后果,但是既然圣上有令,也不能怨他了,只好重新拱手道:“陛下圣明,黄旗紫盖之气主天子气,此气困于箕(ji)、斗之间,正应长安京畿之地,此气营困而不得兴。依臣之见,此人……困于长安狱中。”
听了魏不害的话,刘彻缓缓向后一靠,兀自沉默下来。宣室殿内顿时安静得连空气都冻住了,魏不害甚至可以数得清自己的心跳。半晌之后,刘彻终于动了,却不是对魏不害,而是转头对身旁的陶安吩咐道:“召郭穰(ráng)。”
陶安道了声“唯”,躬身趋步退下。魏不害不禁眉头紧蹙,却不敢多说一句。郭穰乃是未央宫的内谒者令,专管内外通报、宣诏传命之事,圣上现在传他来,恐怕自己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不到半刻钟的功夫,陶安就带着郭穰到了。
“臣郭穰听旨。”
刘彻没有叫他起身,直接吩咐道:“你去,带着未央卫士,到长安各狱传旨,包括三所诏狱在内的二十六所官狱,所有在押人犯即刻处死。”
“……陛下……”郭穰一怔,他何时听过这样的旨意,哪敢接旨。
“陛下三思!”虽然早有预料,可是真听到这样的圣谕时,魏不害还是不免心惊,当即跪地劝谏道:“此人困于长安狱中,想必成不了事。为保万全,陛下只需下旨长安廷尉严加审查,或者……或者不许释放刑满的犯人即可。大可不必处死所有人啊!更何况,长安二十六所官狱,在押人犯数以万计,更有尚未过堂审定的嫌犯,若不问缘由就全部处死,只怕……只怕到时天下沸然,有损陛下圣德之名啊!”
刘彻一直等他说完才幽幽开口,“你是想说,朕是暴君,对吗?朕为江山社稷,管不了天下人怎么说!反正朕这辈子杀的人多了,暴君之名早已坐实!又何惧再添这一笔?”刘彻顿时激动起来,吓得连殿外侍立的宫人和卫士也统统跪地,惶恐地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其实刘彻心里也知道,魏不害说的是直言,方才的震怒也不全是冲他。刘彻渐渐冷静了下来,“当塗侯,朕老了。朕,不允许这大汉的百年基业有任何差池。若有人敢觊觎刘汉的江山,就必须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最后又语重心长地加了一句:“当塗侯,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面对皇帝这么一番恩威并施,魏不害哪里还敢再辩,连忙伏首道:“是臣愚钝,陛下圣明!”
刘彻点了点头,转而对郭穰吩咐道:“郭穰,去传旨吧。朕赐你便(biàn)宜行事之权,若遇阻挠,可自行处置。”
郭穰瞥了一眼跪在自己身侧默不作声的魏不害,连当朝太常都不敢再说什么,他一个小小的内谒者令还敢抗旨不成?
***
郭穰带着未央卫士,先到了离未央宫最近的廷尉、上林、司空三所诏狱,这些诏狱直属御前,只办钦命要案,所关押的人虽不多,却都是犯案的重臣或皇亲。郭穰传了旨,十几个人还不明就里就迷迷糊糊地命丧刀下。等郭穰一路传旨杀到郡邸狱的时候已是深夜,未央卫士擎着火把在大门外摆开阵势。守卫的狱卒马上跑进去传话,邴吉连忙命令打开狱门,快步迎了出去。
见人来了,郭穰备好了架势,朗声道:“长安郡邸狱廷尉监接旨。”
邴吉忙跪地拱手道:“臣:长安郡邸狱廷尉右监邴吉,接旨。”
“奉圣上口谕:长安狱中所有人犯即刻处死。”
邴吉脑子嗡的一下,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接旨的举止礼仪,登时质问道:“圣上怎会下这样的旨意?”
郭穰今天不知道听了多少遍这样的诘问,轮到这郡邸狱时早已不耐烦了,也懒得跟他浪费口舌,“监君,下官身为未央宫内谒者令,亲传圣旨,监君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吗?”
论官秩,郭穰作为内谒者令官秩六百石,虽然不如邴吉的一千石廷尉监,可是人家是天子近臣,又是皇帝钦使,在邴吉面前能自称一声“下官”已是给足了面子。邴吉赶忙赔罪道:“请钦使恕罪!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的犯人都已按照大汉律法一一惩处,即便是死刑犯也要等到霜降秋决,不可滥杀。若是圣上对个别人犯另有处置,也应由尚书署明发诏旨、备案提点,怎可仅凭一句口谕就要处死人犯?”
眼见着邴吉越说越激昂,郭穰大喝道:“廷尉监!要论律法,尽管去御前跟圣上理论,我不拦着!这圣谕可不是只传给你郡邸狱一家,办完了你这里,我还要去别的官狱传旨呢!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郭穰转头对后面的未央卫士命令道:“还等什么?动手!”
“站住!”邴吉突然站起身,对着抽刀要往里冲的卫士厉声喝止,那气魄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邴吉很清楚,此刻身后的二百多条性命全部系于他一身,若让这些人冲进去,必然瞬间血流成河。可他一个小小的廷尉监又能怎么样?一时之间让他到哪里去想什么万全之策?邴吉无计可施,只好快步退回狱门之内,大声令道:“众狱卒听令,关闭狱门!”
“唯!”几名狱卒听令,迅速合力将狱门紧闭。
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郭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廷尉监竟然敢给他吃闭门羹,更何况自己还是奉圣命而来!
“邴吉!你疯了吗?竟敢抗旨?你以为你这小小的郡邸狱挡得住未央宫的精兵吗?”
邴吉自然知道,外面是全副武装的卫士精锐,他们若真想进来,这小小的郡邸狱根本不堪一击。正在束手无策之时,邴吉忽然抬头,想起了狱门旁两人多高的瞭望台,赶紧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对着下面的郭穰拱手道:“钦使明鉴!在下无意抗旨,只是这旨意太过蹊跷。邴吉身在廷尉,自然事事依循大汉律例,既要让所有有罪之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也要确保他们不受刑罚以外的伤害。而圣上此举将置朝廷法度于何地?若日后刑处全凭圣上一时之喜怒,那举国的廷尉吏又将如何……”
“放肆!”郭穰哪里还有心思继续听他讲大道理,“邴吉!你身为朝廷命官,竟敢口出狂言,不遵圣旨,不行君令!你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是这些作奸犯科的低贱囚徒!”
“钦使!下官……”邴吉还想再劝。
“众将士听着:本使身负皇命,圣上赐便宜行事之权。郡邸狱廷尉监邴吉,藐视君上,抗旨不遵,即刻捉拿,不得有误!”郭穰说完指着身后几个擎着火把的卫士吩咐道:“来呀,给我放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