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里记挂着香菱之事,在家里住了三日,略解素日在荣国府的寄人篱下之苦,便打发人给贾琏送信,待贾琏来接,当日回到荣国府。
去上房拜见贾母时,不出所料,薛姨妈并宝钗皆在房中陪贾母说笑。
黛玉心念一动,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提起甄娘子,叫她进来给贾母磕头,对贾母说道:“甄娘子是家乡来的一个可怜人,求到了我跟前,我怜她命运之悲苦,带过来给外祖母请安,一会子请外祖母赏她一个恩典。”
贾母极有礼数,甄娘子并非家仆,她自然遵从待客之道,忙命人搀她起来,又命搬了椅子过来与她坐,又命倒茶,又问黛玉是什么恩典。
黛玉道:“叫她自己说可好?我听了怪心酸的,竟说不出来。”
贾母素来怜老惜贫,见甄娘子比自己小二十岁却苍老如斯,遂问甄娘子道:“既是玉儿开口了,娘子有什么事儿只管说给我知道,但凡是我力所能及之事,绝不推辞。”
甄娘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给贾母磕了一个头,含泪道:“这件事得从十年前说起。”
接下来房中鸦雀无声,只有甄娘子哭诉之音,待她将在黛玉跟前所说之事一一道来,只省略了贾雨村之事,上至贾母并邢王夫人等,下到大小丫头仆妇们,无不落泪。
听甄娘子说到怀疑香菱便是她女儿的时候,众人都呆住了,贾母亦是吃了一惊,很快就明白她所求何事了,遂一面抹泪,一面对薛姨妈道:“好命苦的娘儿俩!难为她这么大年纪不肯放弃,找到了这里,姨太太不妨叫香菱出来见见,若是她女儿,也是咱们积了德。”
宝玉也道:“正是呢,姨妈快叫人把香菱找来。这么些年,大家都爱香菱的品格儿,偏她不知家乡父母,谁听了不替她叹息两声,如今才知道,原来她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
宝钗皱眉道:“还没见呢,宝兄弟怎么知道她是望族的小姐?”
宝玉笑道:“我就知道。香菱若无来历,岂会生得这样不俗?连姨妈都说过,论起模样儿还是末则,其温柔娴静,一般的奶奶姑娘都不及她呢!姐姐快别在这里多说了,速速叫人找了香菱过来见她娘是正经。”
薛姨妈只得打发人去叫香菱,在甄娘子殷殷期盼中,香菱掀了帘子进来,因去叫她的人没跟她说甄娘子来找之事,故她仍是一派天真娇憨,道:“奶奶叫我作什么。”
甄娘子苍老,英莲娇俏,众人实在看不出她们之间的相似之处,不约而同地看向甄娘子,却见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猛地站起身扑到香菱跟前,拥着她放声大哭,道:“我的英莲!我苦命的女儿,我终于找到你了!我的英莲,这些年苦了你了。”
香菱不知所措地看向薛姨妈,道:“奶奶,这是怎么一回事?”
薛姨妈正皱着眉头,不答。
甄娘子依旧一手揽着她,一手摸着她的脸,泣不成声地道:“我的英莲,我的英莲,我是你娘!你可还记得为娘?”
香菱呆若木鸡,喃喃地道:“娘?你是我娘?”
甄娘子一个劲地点头,呜咽道:“是,我是你娘,你可还记得你的名字叫做甄英莲!”
一句“甄英莲”如同一道焦雷打在香菱头顶,她无意识地道:“花灯!花灯……”
甄娘子听到香菱说的“花灯”二字,痛不欲生地哭道:“我可怜的儿!你不记得家乡父母了,却还记得你是去看花灯不见了的!那年元宵节,但凡我和你父亲略经心些,多打发两个人带你出去顽,也不致我们母女失散十年!”
众人都没想到竟被宝玉说中了,贾母问道:“甄娘子,你可认准了?”
甄娘子点头道:“老太太,虽说过了十年,英莲也长开了,可是胭脂痣依旧在,眉眼亦未大变,别说我这个对她日思夜想的亲娘,就是见过她小时候的熟人也能认出来。若不信,就去找贾雨村和娇杏,他们两个定会证明我所言属实!”
贾母奇道:“怎么又和贾雨村扯上瓜葛了?”
甄娘子犹未言语,黛玉道:“这个我知道,甄娘子先前同我说过,贾大人曾经寄居在他们家隔壁的葫芦庙,也是得了他们家给的盘缠才得以进京参加大比,亦见过他们家的女儿英莲。至于娇杏,则是贾大人如今的夫人,曾是甄娘子贴身的丫头,自然熟悉自家小姐的相貌。”
邢夫人插口道:“贾雨村的夫人原是个丫头?她倒是好命,可惜他们家的小姐却遭此厄运。今儿母女团聚了,不失为不幸中的大幸。”
贾母叹道:“谁说不是呢?真真是命运无常!”
又经旁边的金钏儿解释一番,香菱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与甄娘子抱头痛哭,道:“我也有娘了,我也知道自己的家乡父母和来历姓名了,再不是孤魂野鬼一样的人。”
甄娘子又痛哭了一场,拉着她给薛姨妈和宝钗拼命磕头,磕得额头一片青紫,道:“夫人,小姐,我知道,这两年英莲没吃过什么苦,她能脱离那个拐子,也都是因为府上才有此幸,以后我定会吃斋念佛给夫人立长生牌。只是,我是个做娘的,也曾娇养过这个女儿,将来虽不能给她荣华富贵,但盼着她能恢复姓名籍贯,恳请夫人容我赎了她。”
她一面说,一面用那只没拉着香菱的手往怀里摸,摸了半日,方摸出一个旧手帕包来,打开后露出一锭金子,目测是十两的锭子,不知摩挲了多少遍,闪闪发光。
甄娘子道:“那年贾雨村当了我娘家那里的父母官,可巧碰到娇杏买线,认了出来,遂送了我谢礼,后来纳娇杏当妾,又送了许多细软。我好容易才将一百两银子换成十两金子藏起来,想靠这些钱找到我可怜的孩子,为此还和我娘家断了情分。天可怜见,县主家的徐老爷没让我花钱就送我进了京,叫我在死之前找到了女儿。这锭金子我藏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有动它,如今拿出来赎女儿,求夫人别嫌少,我日后再想法子挣钱给夫人送来。”
贾母道:“姨太太家资饶富,哪里用得着你千辛万苦藏起来的钱?”
甄娘子摇头道:“没有这么个理儿。夫人家有钱是夫人家的,并不能因为夫人家有钱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该免了英莲的卖身钱。他们家买英莲花了钱,我这个做娘的,如今就该花钱把英莲赎出来,唯求夫人给我们娘儿俩这个恩典。”
薛姨妈没有说话,薛宝钗道:“甄娘子该问问香菱的意见,她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日,走与不走,很不该一句话就决定了的。”
贾母听了,眉头紧皱。
甄娘子一呆,看向香菱,道:“我的儿,你可愿意随娘离开这儿?或许娘没有锦衣玉食给你,可是却能教你堂堂正正地立在天地之间。”
香菱看了看薛姨妈,又看了看薛宝钗,不敢吱声,只垂泪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