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自小起,也收了不少表礼,多系尺头荷包并金银锞子等物,不然便是金玉戒指珠串一类,头一回收到和闺阁完全不符的弯刀之礼,一时不敢接,只看林如海,见林如海点头,方向明德拜谢收下,侍立于林如海之侧。
明德见她模样标致,气度风流,赞道:“好齐整孩子!有掌珠如斯,令尊有福矣。”
黛玉虽然自负才貌不逊宝钗,更非迎探惜云等人所及,但头一回听外人这样直白地夸她,脸上不禁一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林如海却是十分欢喜,笑道:“谬赞了。”
明德道:“不,不,不,我说的是实在话。如海兄,我就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说不出你们读书人明明心里自得嘴上却十分谦逊的话。”
林如海大笑,黛玉亦是莞尔。
明德撇下这个话题,道:“如海兄,闲话我不与你多说了,圣人的手谕你见了,快把银子给我。我跟圣上说好了,要趁着秋收时节在江南一带直接采买粮食,运往西北。”
林如海亦不推辞,正色道:“将军倒不必急,来了我这里,我还能少了你的银子不成?那银子我早备好了,就等着朝廷使人来拉。既然将军意欲采买粮食,那么不妨在寒舍歇脚,一则秋收入仓还得几日,二则我叫人帮将军一把,岂不比将军到处采买来得好?”
明德哈哈一笑,道:“我就等你这句话!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在这任上四五年,脸面可比我大得很,一声令下,谁不争相奉承?况且,我这回采购的乃是几十万石粮食,未免影响市面上的价格,也不见得能在粮行里买到好的。而你就不同了,那些大小官员大小盐商大小粮商家里哪家没有数不尽的良田,数不尽的粮食,且还不敢掺假。”
林如海不觉莞尔,道:“我就说你怎么直接找上门来,原来打这样的主意。罢了,你说的本是事实,我替你筹划一二,赶明儿你回了西北,替我照看一下从云。我到这把年纪,早就不在乎什么身外之物了,只放不下跟前这两个孩子。”
明德心中一动,瞥了黛玉一眼,若有所思,随即道:“你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叫人欺负了你们家的孩子。”
林如海站起身,作揖道谢。
黛玉正倾听二人谈话,忽生不祥之兆,意欲细问究竟,林如海却打发她吩咐厨房整治酒菜,晌午要陪明德用饭,黛玉无奈,只得先去料理。
厅中剩下林如海和明德二人,寂静了一会子,明德开口道:“外人再如何有情有义,终究不及自己用心,你该好生保养才是。我来前,从云那小子千叮咛万嘱咐地托我给你捎带上好的药材,我原说何至于此,哪知见到你的气色才晓得那小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林如海摇了摇头,道:“不中用。我这身子我自己知道,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头瞧着精神还好,里头早就坏了,凭是什么灵丹妙药也治不了阎王爷看上的命。”
明德皱眉道:“大夫怎么说?没请个高明大夫看看?”
林如海神情洒脱,笑道:“我坐在这盐课御史的位置,多少人虎视眈眈,等着我下马好让他们上位,哪敢请许多大夫来诊治叫他们知晓我的详细?只请了一个陈大夫养在家里,正按时用药。不用说我,我只问你,几个月前从云已经打发人送了东西,怎么又托你捎来?”
明德道:“顺路罢了,又不费事。原本他托我带到京城,也有给柳湘莲的一份东西,给你的则遣你们家留在京城的老仆送至江南,谁知我本人竟来了,倒不用再经其他人之手。”
林如海听到柳湘莲,方想起旧事,遂问明德,又重述当日柳从云之托,道:“不知道柳二郎收到他哥哥给的金饼后,有没有认真读书。”林如海派家里送东西进京的人把金饼捎给柳湘莲,已收到了柳湘莲的回信和回礼,却不知后续。
明德道:“二郎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先前不曾读书无非是因为家里贫困,如今有了从云给的钱,他姑娘便送他去学堂了,说哪怕他读不出什么前程,也能明理知事,省得和那群有钱人家的浪荡子弟一处混,除了酒馆赌坊花街柳巷便没去处。”
说到这里,明德又笑道:“这柳二郎我亲见了,小小年纪,武艺上已颇有造诣,为人也爽快得很,不是那扭扭捏捏的性子。我心里想着,过上几年,等他大了,叫从云写信也叫他投到我麾下挣前程去。”
林如海笑道:“难道你要把天底下功夫好的都拢到自己旗下不成?”
明德咕噜咕噜地把眼前的一碗茶喝干净,道:“我倒是想呢,可哪里能如我愿?便是从军,大多数的人也都不愿意去西北,那里太苦了。”
林如海点头叹息,随即问及柳从云近况,明德赞叹不绝,极口夸道:“不枉你特特写信举荐他投到我麾下,真真一个有本事的。你知道我们军中都是论功行赏,谁的功劳大,接下来谁管的兵多,自然而然品级就跟着上去了。从云头一二年仗着武艺高强,头脑聪明,大功虽未立下,小功却是无数,又兼他略通医理,治好了不少兵士的伤病,不到一年就升到七品。今年就更进益了,年初三个月立了两个大功,稳稳当当地升到了五品,上面的人交口称赞,下面的人心服口服,凭他这份本事这么下去,不出十年必定封侯拜相。”
林如海掩口咳了两声,道:“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明德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得好生保养,好好地等着从云衣锦还乡,叫那些当初在背地里说你收留从云是不怀好意的人瞧瞧。”
林如海笑道:“何苦与愚人一般计较。我教导从云,是为了自己的良心。”
明德拿着茶壶倒茶进碗里,一气喝完,然后抹抹嘴,道:“良心二字乃是红口白牙说得容易,可世上真正有良心的人才有几个?倘或人人都有良心,天底下就太平了。”
林如海十分赞同此语,若是荣国府当家主事的人略有一点良心,黛玉就不会泪尽夭亡。
却说黛玉出了前厅,吩咐大厨房整治好酒菜送至林如海处,因心里着实放不下林如海之病,遣人悄悄地请了陈大夫来,问道:“我父身子如何?”
陈大夫隔着屏风,不假思索地道:“前儿给大人诊脉时姑娘不是在跟前么?还是那天的那个话,大人只需好生静养,按时用药,延寿可期。”
黛玉眼圈一红,道:“话是这么说,药也按时用了,每回都是我亲自看着人煎药,药都是上好的,我亲自送到我父手里,可是我父忙忙碌碌的何曾安心静养过,说了几次都不中用,又不能不顾着衙门里的公务,焉能不让人为之担忧?”
陈大夫叹气,沉默不语。
不比黛玉之弱,林如海去年身患的乃是重疾,今年春天若按照他说的好生静养,万事不费心,再用好药调理,确实能延寿一年半载,偏生林如海就没闲下来过,一面忙于公务,一面又要安排家事,接人待物,哪一件不耗费心力精神?如今林如海面上瞧着与常人无异,实际上五脏六腑俱衰,已是回天乏力了。
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滚了几遍,却不敢在黛玉跟前露出痕迹,乃因林如海亦明白自己沉痼难治,早早地就嘱托他瞒着黛玉。
黛玉不知此事,越近九月,越是焦躁不安,每逢林如海忙碌,都恨不得以身相代。
虽然黛玉不懂医理,但是瞧着林如海脸色益发苍白,身形益发消瘦,入秋后咳疾就没痊愈过,她也知道林如海的身子必定是不好了,绝不是陈大夫他们说的那样延寿可期。好容易送走明德将军和数十万石粮食,黛玉立刻催促林如海告假静养。
林如海近来疲惫日甚,亦觉时日无多,爽快地告了假,当然也有盐政上事务不甚繁忙的原因。他连上三次折子请辞都未得允许,只能继续操劳。
见黛玉在自己跟前转来转去,不是端茶倒水,就是盛饭煎药,忙得不可开交,然而眉宇间难掩忧色,较先前竟觉清减了好些,林如海暗暗一叹,情知此况非言语可说,便从榻上坐起,斜倚着靠枕,道:“为父昨儿给你布置的功课可完成了?倘若没有,仔细为父罚你。”
为了不让黛玉有精力为自己的病情担忧,林如海每天都给黛玉布置大量功课,或是四书五经,或是诗词歌赋,或是琴棋书画,种种不一。
黛玉并未动身去取完成的功课,而是拿了柳从云所赠之紫貂皮做的大斗篷给林如海披上,道:“爹爹如今少操些心罢,女儿的功课等爹爹大好了再看也不迟。爹爹不用担心我偷懒,我都做好了,一个匣子里放着呢。”
林如海想了想,道:“你既做好了,我再交个差事与你。”
黛玉问是什么事,林如海道:“大明寺桂花开得好,你亲自过去求些桂花来可好?为父嘴里没滋味,别的不想,就想着桂花糕吃。”
林如海近来食欲不佳,此时忽有想吃之物,黛玉自是满口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