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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大哥的无端责备,尽管师父十分委屈,却也不好争犟什么,谁让他是大哥呢。从小到大,大哥就像父亲一样事事让着他。读书那阵子,家里穷供养不起三个孩子,成绩同样优秀的大哥主动放弃学业,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他和妹妹。要不是大哥当年的奉献,哪儿会有他的今天?再者说了,他离开家这些年,家里里里外外还不全靠大哥一个人撑着,大哥啥时说过一个不字?啥时诉过一声苦?没有,一次也没有。想到这里,师父那颗原本翻腾的心,终于安静了下来。
师父当然明白,对于眼下晓亮捅下的娄子,大哥毫无道理地掺和进来,不但帮不了晓亮,反倒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这道理大哥现在还没懈开,没懈开不要紧,只要条件成熟了他一定会理解的,反正有的是时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晓亮这熊孩子。事情已经很清楚,现在全家人都站到了儿子一边,认定这件事就是他的错,是他在成心找儿子的麻烦。所以,要想从家里的嘴里找到儿子的藏身之处,无异于在与虎谋皮。既然家里对他关了门,那就只能从外边想办法了。
“既然已经回来,就不怕没人知道。天下还有不透风的墙?”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了主意。
施卫忠的家,还窝在村东头的沟沿上。这些年尽管村里盖了不少新房,他的家却一直没变,因此没费多大功夫,师父就站到了他家的门前。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院落,因为年久失修,门楼上的瓦片已部分脱落,四周用土胚夯就的围墙,个别地方也出现了开裂。一看就知道,这家院主人的日子,过得实在是不咋地啊。
师父抬手敲了敲门,院子深处传来问话声,“谁啊?”他没有回答,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院子倒是不小,足足有一亩半地,但因缺少归整有些凌乱。绕墙一周的十几棵人腰般粗细的杨树,用偌大的树影把院子罩住,让这个原本不小的院子显得有些狭窄和局促。房前东窗下立着一口大水缸,水缸旁的石榴树此时已有碗口粗细,满树如小孩裂嘴微笑般艳红的大石榴,令整个院子洋溢着一种喜庆的气息。西墙边的羊圈里,五只山羊或低头吃草,或静卧沉思。见到师父进来,一只额头长有黑毛的硕大公羊突然仰面叫了一声,惊得师父不得不侧目去看。
半开的门里伸出施卫忠的半颗脑袋,发现是师父后便急急火火地开了门。边开门,嘴里边不停地大声说,“哎呀,我倒是谁哩,原来是秀峰,稀客,稀客啊!”说着,就忙不迭地把师父让到了屋里。
几年没见,施卫忠明显苍老了许多。花白的头发和满脸乱草般的胡须,让他看上去几乎要师父年长一辈,事实上他不过大师父年一岁而已。师父知道,这些年施卫忠的日子一直过得比较紧巴。倒不是因为他人懒脑袋笨,恰恰相反,不管种地还是操持家务,他都算得上一把好手。他之所以一生窘迫,原因都在孩子的身上。他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五男一女。五个儿子五套瓦房五个媳妇娶回家就像扒了他五层皮,你说身上还能剩下多少肉?听说到现在,他身上还背着一腚饥荒呢。
日子过得紧巴,施卫忠似乎不以为然,依旧整天乐呵呵的,一副闲云野鹤的样子,而这正是师父愿意跟他交往的原因。尽管生活充满了艰辛,却总能以微笑面对,古代的先贤大儒也不过如此!
师父每次回来,只有能抽出空来,他都会去施卫忠的门上坐坐。坐也不多坐,呆上一会准走,施卫忠也不挽留,而是瞅他临走前,或送来一些新鲜水果,或送来一袋花生米。师父也不是愚钝之人,每次回来他会为施卫忠准备一份礼物,有时候自己送过去,有时候则让晓华代劳送到施卫忠的门上。用他的话说,谁让他和施卫忠打小就要好,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呢。
师父的突然来访,显然出乎了施卫忠的预料,让这个生活局促的老汉,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一会儿招呼老伴烧水,一会儿又问茶叶搁在哪儿,等到把茶泡上,又吩咐老伴去杀鸡,说死这次要留师父在家里吃顿饭。师父好说歹说,才总算把他劝住。
寒暄过后,话题再次落到了对往事的追忆上。当得知有的同学已经离世,还有几个身体状况也不甚乐观时,师父不免摇头叹息,感叹人生苦短,他们这些当年的翩翩少年,如今不觉已悄然老去。三聊两扯之间,话题就转到了各自孩子的身上。
“惭愧啊,”施卫忠叹口气后说,“都说养儿防老。我生养了五个儿子,最终却没能把老防住。五个儿子还不顶一个闺女呢。”
施卫忠的日子过得憋屈,这师父早已经知道,但在今天这种时候,他怎么忍心去戳人家的痛处?于是就打呵呵说,“再怎么说你也有五个,一个不行还有另外四个呢。我呢,不多不少就一个,是好是赖就是他了。”
“你们家晓亮可是个好孩子,不像我们家那五个活物,活脱脱五条白眼的狼。老话不是说‘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假啊。”老汉用手捋了一把胡子,感叹着说。
“现在的孩子个顶个,谁都甭想指望上!”
“怎么着,听你的话,你家那位公子也不听招呼?”闻听,施卫忠轻声探问道。
“可不是嘛。”师父原本想把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全说出口,可话到嘴边他有藏了一半,“你说都多大了,愣是不想结婚,整天就这么单着,还说单身多好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好个屁哩!”
“晓亮还没结婚?这可不行,他都多大了!”听师父说道晓亮没结婚,施卫忠把眼睛瞪得比碾盘还大,“我家大龙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俩该是一年的吧?属兔。”
“属兔。没错!”
“这次回来,是准备常住,还是打个旋就走?”
“哎——我倒想多住几天,可身不由己啊。”师父长叹道,“不过,没几天蹦跶头了,办完退休我就回来。”
“那你这次回来,是要跟孩子一起走了?”施卫忠突然问道。
“我才不管他呢。我这次回来,主要是看看老太太。过几天就走,单位还有一摊子事呢。”终于提到了晓亮。他没猜错,这小子果然躲到老家来了,只是不知此刻躲在哪儿。但这些话他不能直接去问施卫忠,于是开口说道,“这个熊孩子,也不知哪儿疯去了,我回来都两天了,愣是连个人影也没照见。”
“他在果园哩。”闻听,施卫忠说,“昨天我在老魔沟放羊,还看见他的车子了呢,是辆黑车。”
“你咋就知道是他?”
“我咋不知道?咱村里除了你家,还有谁趁那么好的车子?再者说了,他回来那天我就看见了。当时我在水渠上放羊,眼看着他把车子开进你家去了。”
师父于是明白,儿子眼下正躲在果园的事,是确凿无疑了。他只是不明白,这熊孩子为何要躲在那儿。于是他开口问,“眼下是谁在务弄果园?”
“还能有谁?咱村里的大能人——秀俊呗。”施卫忠撇撇嘴说。看来他对这位卸任的前村支部书记,存下了一肚子的不满呢。
施卫忠的话说完,师父的心里就犯上了嘀咕,老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莫非要想找到儿子,还非得去会会那位曾经的“老朋友”?
儿子从小就跟秀俊的儿子嘉木要好,这一点师父很早就知道,但他不清楚的是,嘉木居然也从城里回来了。于是他问,“秀俊几个儿子?”
“几个?他配有几个?”施卫忠气呼呼地说,“像他这种人,就该断子绝孙!”
“他儿子不是在城里上班吗?什么时候也回来了?”师父没有理会施卫忠的情绪,接着问。
“这事我不清楚,也懒得去问。”看来施卫忠对石秀俊的意见,还委实不小呢,“听说回来有大半年了,也没见在街上走动,还不定在憋啥坏呢。”
话到这里,师父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决定起身跟这位老同学说再见。临走,趁施卫忠没注意,他偷偷在茶壶底下压了五百块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