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和静月分手后,究竟是如何离开的茶馆,又如何坐到了街心公园的椅子上,连师父自己都不清楚。此刻的他犹如一具丢失了灵魂的躯壳,又像一片飘落在地上的树叶,空落而又孤寂。
“老伴,我该咋办啊?”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
“爸爸——爸爸——再玩一会儿,让我再玩一会儿嘛!”远处,一个小孩的叫喊声如同一块奶油,瞬间融化在萧瑟的秋风里。觅声而去,师父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此刻,那孩子正跟在一个男人的身后,一边慢吞吞地走一边苦苦哀求。
不觉间,泪水已模糊了他眼睛。
儿子从小就贪玩。每次下班回到家,李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下去找儿子。时间一长他也学聪明了,下班回来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先在院子里转上一圈,一准就能在哪个角落,找到那个不爱回家的淘气包。
那时候,儿子最喜欢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院门外边的沙堆,一个是院子后边的健身场。非此即彼。他几乎每次都能在这两个地方找到儿子。听到喊声,儿子总会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催得紧,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嘴里还不忘央求他,“爸爸,让我再玩一会嘛。”见央求无效后,这才挓挲着一双沾满沙子的小手,一步三回头地跟他回家。他当然明白,孩子的自律就该从小培养,但他根本没有落实培养的时间。
那段时间的他,忙得就像一只飞舞在空中的蜻蜓,以至于总会产生出这样的错觉——自己就像一个赶脚的僧人,一天到晚奔波在外出的旅途中。想想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手里的案子比狗身上的虱子还多,你说他该咋办?
小时候儿子不仅贪玩,而且淘气。因为他的淘气,曾给家里带来过多少麻烦啊。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两三岁时候的儿子,为何会对自己的鼻子产生出如此浓厚的兴趣。
一天晚上,他正在单位忙着弄案子,李箐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儿子把一片黄连素塞进了自己的鼻子里,让他赶紧回去看看。当他听到电话里李箐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如同冬日迎风颤抖的树叶,只得撂下手里的活赶了回去。
等他一阵风似得回到家,李箐此时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子却没事人似的,用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那意思仿佛在说,“爸爸你看,我把药片藏到这儿了。”当时他打死儿子的心都有了。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儿子送到医院,那粒药片已经融化了大半。看到儿子被医生按在床上,待宰的仔猪般无辜的表情时,他简直又生气又心疼。药片取出来后,医生严肃地批评了他们,说好在取的还算及时,否则药片一旦进入气管,后果将不堪设想。事后,他并没过多责备李箐。他理解她的难处,一个人照顾孩子,既要做饭又要忙活别的,原本就不容易啊。
令他没想到的是,药片事件刚过不到俩月,儿子竟又旧病复发,把一颗瓜子塞进了自己的鼻孔里。因为当时他在外地出差,李箐就没通知他,一个人跑先跑后忙活了半天,才总算把瓜子掏了出来。等他出完差回来,事情过去已快一周时间了。
中国有句老话,叫作一而再不能再而三。这句话用在儿子的身上,显然就不那么灵验了。瓜子的事刚刚过去没多久,儿子竟然再一次将魔爪,伸向了自己的鼻子。他这次选择的不是药片,也不是瓜子,而是一粒石子。他把一块溜光圆滑的小石子,再次塞进了自己的鼻孔里。那天,当他接到李箐的电话,顶着满头大汗从外面回到家,儿子还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让他看呢。当看到儿子的鼻子被那粒石子撑得如同猪尿泡般透明时,他简直是又恨又爱。恨他的屡教不改,爱他的呆萌无知。好在石子比较大,他和李箐没费多大周折,总算把它弄出来了,才省了再次去医院的尴尬。
事后,他曾专门去找心理医生,试图弄明白儿子这些怪异行为背后的原因,医生最后也没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说可能因为孩子淘气,也可能是因为好奇的缘故吧。
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他惊异地发现,那些曾经令他恼怒不已的事情,现在看来却像炒菜的味精画画的彩笔一样,让人觉得有滋有味。这些事情点缀起了他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也让儿子的童年看起来更加丰满温馨。
他和李箐的感情一向很好,但并不等于说,他们对任何问题的看法都能保持一致。最起码在孩子的教育上,他俩的观念就不统一。李箐推崇的是慈母严父式的传统教育,即她负责照顾儿子,由他来管教儿子。他却做不到。因为他始终严厉不起来。这里边或许有他工作忙,平时陪孩子少的缘故,所以他对儿子更多是迁就。用李箐的话说,他这样做是在溺爱儿子,是一种不负责的态度。他却不这样认为。他一向认为,孩子毕竟是孩子,要允许他犯错误,只要改了还是好孩子;对孩子的要求,要尽量去满足,即便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满足。他的这些主张,史无前例的遭到了李箐的坚决反对,两人因此没少拌嘴,甚至剑拔弩张到了威胁离婚的程度。
其实,心疼儿子也好,溺爱儿子也罢,除了平时陪伴儿子少这个原因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想弥补小时候对儿子的亏欠。
儿子三岁的时候,曾被他送回老家住了三年,虽说也有奶奶姑姑大爷的呵护,但毕竟他和李箐没在身边。因此,他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儿子。难道补偿一下儿子也不对?他心里想不通。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部传奇。生命在经历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中,总要面对许多选择,是什么让他选择了a而不是b?是他自己。也只能是他自己。只有自己才是他的思想的真正主人。其他任何人或者事物,都只能是旁观者,都只有建议的权利,却没有一言中的的决定权。因此,一旦做出选择,他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从这个意义上讲,儿子不会也不可能是个例外。
天渐渐暗了下来,路边的餐馆里人声鼎沸,一派热闹景象。人们的说笑声,汽车的鸣笛声,不断随风传进师父的耳朵里。一切都在继续。生活不会因为某个人的不幸就停下脚步,人们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烦恼而放弃自己的生活。一切都一如从前。一阵风吹过来,带着饭菜的清香,同时也带来了阵阵寒意。他禁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42
夜已完全黑透,大街上原本络绎不绝的人流,此时已明显稀疏了许多。一辆汽车快速从公园门前驶过,刺耳的音乐声如同翻腾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周围的一切。音乐声惊醒了师父,把他从虚幻中重新拉回了现实。他用手搓了搓脸,然后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儿子的号码。话筒里再次传出熟悉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对不起……”
“个熊孩子。”他暗暗地骂了一句,然后起身离开了椅子。从椅子上起身的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被丢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都冷透了。
“哎——坐得太久了。”他喃喃地对自己说。
从公园到家总共不到三站路,他却走了整整一个小时,要是放在平时,这段路他顶多需要20分钟。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散了一样不听使唤,脚上的鞋仿佛是铁做的,重得拖也拖不动。他明白,这一却都是因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个熊孩子!有事你倒是说呀,干嘛要跑?”他恨恨地骂道。
骂归骂,骂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儿子再次失去一走了之,已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的关键是他该怎么办。是向组织汇报,还是继续隐瞒下去?汇报就意味着他们的父子关系,将被进一步推向决裂的深渊,意味着他或许将永远失去儿子,而隐瞒意味着什么他也很清楚——他又向悬崖迈近了一步。事情一旦暴露,迎接他的将不仅仅是身败名裂,还有可能会惹上牢狱之灾。他何去何从?
灯亮了。刺眼的灯光火一般炙烫着他的神经,令他不觉心头一震。他扫了一眼房间。屋里的东西,跟早晨他离开时一样,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显然没有人进来。幻想再次落空,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冷到了冰点。“想什么你呢?”他禁不住苦笑着问了一下自己。
走进卧室,重重地把自己扔到床上后,他的眼泪却下来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流过一滴眼泪了,上次流泪是在什么时候,他已完全记不清楚。或许是公元前吧,反正自从工作以后,他从没掉过一滴眼泪。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居然老泪横流?此时此刻,无奈、委屈、愤恨……种种情绪就像一团乱飞的苍蝇,把他的心搅了个稀里哗啦。
“我咋办哪?”他再次喃喃地问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把他从梦中惊醒,那声音犹如浮在半空中的城堡,喧闹了半天后才总算停了下来。他于是明白,时间已经到了夜里的十二点。嗓子疼,里面就像烧了把火,又有一万只蚂蚁在爬,简直痒得一塌糊涂。他知道这是那包烟在作怪。在不到半天时间里,他居然抽完了那一整包烟,这对一个忌烟八年的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朦胧中,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张照片上。这是一张旧式的黑白照,摆放在书架的最上边。因为落满了灰尘的缘故,照片显得有些陈旧。照片上的人是他吗?一副横刀立马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当然还记得,那是那天他宣完誓后,留下的一张纪念照。正是从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跟警察这个职业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时间尽管已过去很多年,但宣誓入职那天的情形,还无比清晰地保存在他的记忆深处。
那是一九七零年七月的一个上午,在接受完一半年的专业培训后,他和战友们终于从b市警察学校毕业了。面对这即将开始的工作,他满怀着信心和憧憬。作为一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孩子,能够有幸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警察,在b市这样的大城市参与到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中,让他倍感激动。他几乎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他当然应该心怀感激。是部队的调整,让他这个农村娃儿,有了这次鲤鱼跃龙门的机会。因此,从走进警察学校那天起,他就为自己树立了目标。他要像守护家人一样守护着警察的形象,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情玷污它。为此,他和他的三十五位战友们一起,面对着神圣的警徽,立下了铮铮誓言。时至今日,誓言的那些内容,他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
望着眼前这张泛黄得照片,那团缠绕在他心头已久的迷雾终于烟消云散,他的心顿时敞亮起来。是时候该做出决断了,他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