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石晓亮到家的时候,师父正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看见他进门,静月抬头瞟了他一眼,随即便把身子扭向了一边。
“怎么,还生气呢?”石晓亮一边低头换鞋,一边笑着问静月。
静月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直盯盯地望着眼前的电视屏幕,对石晓亮的问话不理不睬。
“看,我跟你带了什么?”说着,石晓亮从包里掏出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到了静月的眼前。
静月瞟了一眼盒子,脸上的阴云顿时变淡了许多。
“不想打开看看?”晓亮一边在静月身边坐下,一边轻声问。
“谁稀罕你的东西!”说完,静月把盒子放到一边,正准备起身的时候被晓亮拽住。
“老婆大人,我错了。您大仁大勇,请给小生一个机会。”晓亮学戏里的模样,低眉臊眼地哀求说,“我承认,那天是我态度不好,现在诚挚地向你道歉。老婆大人,我错了,希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在下这厢有礼了。”说着,双手抱拳作了一个拱手状。
静月瞅了晓亮一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油腔滑调了?”笑完,用略带责备的语气继续说,“一会儿雷一会儿雨的,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别的都是假的,只有这个是真的。”说着,晓亮打开了盒子。一条闪着金属光泽的白色项链,出现在静月的面前。项链的底部,缀着一颗硕大的宝石。
“哇,太美了。这该多贵啊?”静月抬头望了晓亮一眼,惊讶地问道。
“别管多少钱,只要我老婆喜欢就行!”
“谁是你老婆!”说话间,一抹绯红早已飞上了静月那白皙的脸庞。
“晓亮,过来帮我端菜。吃饭了——”
随着一阵散乱的脚步声,六盘花式各样的菜碟,被鱼贯端上了饭桌。有炸鸡翅、红烧排骨、清蒸鱼、炒河虾四样荤菜,另外还有清炒芥蓝、耗油生菜两个素菜。至少从颜色上看,这些菜还是很诱人的。
“叔叔这手艺,简直可以做厨师了!”静月情不自禁地夸赞道。
“厨师,你太高抬我了吧?我可当不了厨师。我顶多一个伙夫。好吃不好吃的,多担待啊!”师父一边用毛巾擦脸上的汗,一边高声回道。
“早想叫你来吃顿饭了,一直不得空,最近这事儿太多。”说着,师父端起桌上的酒杯,把酒在杯子里左右晃了一下,然后说,“这酒看起来不错。今儿个高兴,我也破一回例,陪你俩喝一杯。来干杯!”
随着一声脆响,三只酒杯撞在了一起。
“来,多吃点!”喝完一口酒,师父往静月的碗里夹了只鸡翅,又往儿子的碗里夹了一只,然后笑着对儿子说,“你也多吃点儿。这是你最爱吃的。”
晓亮目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父亲,没说话。
“叔叔,这鸡翅您是怎么做的,这么好吃?”见场面有些冷清,武静月开口问道,“有秘诀吧?”
“喜欢就多吃点儿。”师父再次夹起一只鸡翅放到静月的碗里,答非所问地说。说完,发现自己的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便补充说,“做好鸡翅其实不难,关键有两点,一是鸡翅要提前腌,二是炸要控制好火候。这个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哪天有空,我来教你做。”
“谢谢叔叔。”闻听,静月举起酒杯欢快地说,“我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谢谢——”师父听罢,就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晓亮,前几天我去了趟你公司。”见静月有说有笑,儿子却在一旁闷头不说话,师父于是对他说,“公司的人说你出去了。怎么,最近很忙?”
“哦,公司的人后来告诉我了。”晓亮放下筷子,望着师父说,“那天我去了趟银行,回来晚了点儿。怎么,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刚好走到你那儿,顺便过去看看。”师父轻描淡写地说。
“哦——”石晓亮轻轻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晓亮,公司最近怎么样?”见儿子不说话,师父再次开口问。
“马马虎虎吧。”
“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没有。”
“你不知道,以前我连西红柿炒蛋都不会。”师父突然把话题一转,话题再次落到了做菜上,他笑着对静月说,“我学会做菜,也就是这几年的事儿。”
“几年时间你就能做得这么好?”静月不解地问,“叔叔,做饭有窍门吧?”
“窍门嘛,不能说没有。”师父看了一眼儿子,“凡事只要用心就一定能做好,你说对吧?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
“是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静月笑着补充道。
“对对,是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你瞧我这脑子。”说着,师父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晓亮,不是我说你,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静月。你要让她吃了屈,我可不答应!”
“瞧你这话说的。我能欺负得了她?她不欺负我就算不错了。”
“我就是这么一说,看把你给急的。”见儿子始终阴沉着脸,师父小声斥责道。
“哟——还说没欺负我呢?”说着,静月作出无辜状,把头伏在晓亮耳旁小声地问,“我啥时候欺负你了?”
“你好好想想——”说着,晓亮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静月的鼻子,“可我自愿接受你的欺负。”
“你怎么这么贱哪?”
“我就是贱,怎么着吧?”
“晓亮,有件事我想问你。”晓亮正跟静月打闹,不料师父在一旁插话问,“上个月中旬,也就是二十一号左右,你在哪儿?”
“你问这干嘛?”
“我就是随便问问。”
“时间太久,我记不起来了。怎么,这跟你的案子由关系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问问你难道不行吗?”
“行行行,谁能管得了您?您干什么都行!”
“哎——我想起来了。”见父子俩有点较劲儿,静月在一旁插话说,“我想起来了,那天你说要出差来着,好像是去深圳,对吧?”
“好像是吧。”见静月搭话,晓亮勉强答道,“时间太长,我都不记得了。”
“跟谁一块去的,还记得吗?”师父突然再次问道。
“你这人咋回事?”见父亲疯狗般没完没了地追着他咬,憋在晓亮心里的火终于爆发了出来,“我自己去的。怎么,不行吗?请你尊重一下我也尊重一下你自己好不好?别总喜欢用一副审讯犯人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对不起儿子。我刚才态度有问题,我向你道歉。”见儿子有些急,师父耐心地解释说,“但你一定要相信爸爸,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哎——我就奇怪了,”晓亮一边往杯子里倒酒,一边调侃着说,“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
“别总哎哎哎的。我是谁?我是你爸爸。”见儿子一口一个你的叫他,丝毫没有把他放到眼里的意思,师父的话里就有了辣椒的成分,“难道我不该关心你吗?”
“别跟我假惺惺的了,我还不知道你。我不需要你的关心!”
“晓亮,你怎么能这样跟叔叔说话?”静月突然从一旁斥责道。
“我的事你以后少管!”晓亮硬生生地回道。
……
“好好好,我不管你,我不管你总行了吧。”师父只得放低身态,临了还不忘敲打儿子一声,“你就作吧!”
儿子刚才的话太伤人了,而且是当着静月的面。师父感觉自己的胸口,就像被人猛地揣了一跤,钻心窝的疼。他原本还想跟儿子聊聊奥迪车的事,看来今天只能放一放了。他不想让静月为难,更不想让她亲眼目睹他们父子的不合。他甚至有些后悔,今天不该着急忙慌地探问儿子的行踪,以至于造成这难以收拾的局面。可事情总捂着不说,也不是解决的办法啊。
一场精心准备的准家庭聚会,最终在尴尬的气氛中落下了帷幕。尽管师父不太满意,但他还是感到了一丝欣慰,最起码儿子回来了。而且直觉告诉他,儿子今天的情绪比以往每次都要好。他隐隐地感觉到,那条横亘在他与儿子之间的鸿沟,在静月的参与下正慢慢弥合。尽管弥合的速度有些缓慢,但他还是看到了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暗暗叮嘱自己说,时间是一剂最好的药,它能治愈一切。
收拾完残羹冷炙,已是夜里九点。师父摊坐在沙发上,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他把烟放在手里捻了捻,然后凑到鼻子边仔细地闻了起来。
突然,一条火苗腾空而起,它一点一点舔舐着洁白的烟纸,令烟纸的颜色又白变红,又由红变灰。接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便在空中荡漾开来。
吐出一口烟后,师父感觉头微微有些晕。他想起了焉平的那句话。焉平说,两包东西其实是一包,因为它们就是同一棵树上的纤维。这难道还不够吗?焉平是谁?他可是全局技术鉴定方面的专家,一言九鼎的人!
尽管事实已经很确凿,但他还是想听听儿子的解释。那辆车究竟是咋回事?车当时是谁开的?儿子当时在不在场?等等。他需要听到儿子的解释,儿子也需要向他作出解释。儿子难道就不想解释一下?可问题是儿子居然一句话都没说,便像只鸟儿一样抬抬翅膀飞走了。飞得那么决绝,那么不留余地,简直就是一飞冲天了。他真有心把儿子喊住,逼他把事情说清楚。可是想来想去他放弃了。喊住他有什么用?照儿子现在的态度,即便把他吊起来也没用。再说今天还有静月在。那就把事情提交上去,把一切交给组织,让熊孩子自己去向组织解释?他不能,也不敢。儿子是谁?儿子是妻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妻子已经离开人世,自己如果再把儿子推进火坑,他还叫人吗?
如鲠在喉。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出这种感觉。是的,就像一根鱼刺插进了喉咙里,拔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就是这种感觉。这事要是放在以前,或者放到别人的身上,他早就跃马挥刀冲进车库,把心里面所有的问号全部拉成直线了。车主是谁?他才不管呢,天王老子也不行!但这次不行。他被鱼刺卡住了。
“石秀峰”,他恶狠狠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咬牙切齿地说,“想不到你小子这么没种!”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起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猛然间,他想起了上次的那辆gl8。看来这件事早就有了预兆,只是他没在意罢了。事情真的如他所想那样吗?他不信。现在就下结论,把儿子认定为杀死胡森的凶手,也未免太过武断了吧?毕竟这里边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啊。
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追查下去?继续查下去肯定对儿子不利,可不查怎么办,难道让自己的后半生像只老鼠一样生活在阴影里?他彷徨了。
37
儿子并没撒谎。师父很快便从航空公司的资料库中,找到了儿子的名字。儿子的确订购了两张春秋航空公司,往返b市与深圳之间的机票,日期分别是十月二十日和十月二十三日。
儿子的话得到兑现,这让师父很是高兴。既然儿子那段时间不b市,最起码证明儿子与胡森案之间没有直接关系,可是间接关系呢?比如把车借给别人?当然,也有可能儿子根本不知情,那就是有人趁他出差的机会,自己偷偷把车开了出去。倘若果真这样,那自然再好不过。那个把车开去的人究竟是谁呢?儿子究竟知情还是不知情?当然,要想解答疑问,最后的办法是去问儿子,但他不想这样去做,最起码现在还不想。这样做的风险太大,弄不好会使他们父子之间,原本就已伤痕累累的关系变得更加无法收拾。可除了这种方法,还有什么方法既能不惊动儿子,又能弄清楚谁动过车呢?蓦地,他想起了那个看守大门的保安。
干了一辈子警察,跟看门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师父知道这里边的水到底多深。虽说这些人的称呼如今由平实的看门人,变成了高大上的保安人员或者特勤什么的,其实他们的职责和心思一点儿没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个道理师父懂。既然拿的是会馆的钱,那些保安就必须对会馆忠诚。对会馆忠诚,也就意味着对会馆经理的忠诚。经理是谁?他儿子石晓亮呗。所以,既要了解到情况,又不能让保安告诉儿子,还真有点儿难。当然,也不是完全没办法,那就只能是假传圣旨了。好在几天他刚刚去过,那些保安对他或许还有点儿印象,不至于怀疑到他的身份。盘算好了,师父决定立刻动身,他怕夜长梦多,耽误久了会出什么幺蛾子。
师父照例没有开车,像上次那样选择了公交车。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就是能把影响降到最小程度。再说公交也方便,中间只需倒两次车,下车再走几步就到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师父再次来到了上次下车的公交站。这次他没走前门,而是沿着一条落满树叶的小路,径直往南湖会馆的后身走去。
一路上,师父的心里就没停止过斗争。他不清楚自己的选择是否明智,更不清楚自己这一举动,会给他和儿子的关系带来什么影响,他现在的目标只要一个,就是把事情弄清楚,至于别的什么,他才不去理会呢。
好在后门并不难找,没费多大周折,师父便在树林的深处,找到了那座略显冷落的大门。至此,他的心也终于安定了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即便现在跟儿子撞个满怀,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出师父所料,在他通报完自己的身份后,那位正在值勤的年轻保安,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
“我见过你哩。”小保安说,“前天,不,是大前天。你来过一次?”
“小伙子好眼力。”师父微笑着答道,“大前天我是来过一次,你在哪儿看见我的?”
“会客厅。那天我休息,路过会客厅的时候,看见陈经理正在跟你说话。”说到这里,小保安的脸忽地红了,他连忙解释道,“叔叔,我不是故意偷听你们的说话,我……”
“小伙子,没关系,没人会责备你。”
“哦——”
“家是哪儿的?”
“菏泽。”小保安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羞涩地回答说。
“哦——那我们是老乡啊。”
“叔叔是哪儿的?”
“胶州。”
“胶州?我怎么人听说石总就是b市人?”小保安心怀疑虑地问。
“我说的是老家,你们石总出生在b市,他当然就是b市人了。”
“哦——”小保安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来b市多久了?”
“三年。”
“一直都在这儿?”
“没有,我九月份刚来。”
当小保安提出打电话通知儿子时,被师父婉言拒绝了。他告诉小保安,今天他过来是应儿子的请求来拾掇菜地的,收拾完他就走。
“我也没空,要不是你们石总叫我,我才不管他这些破事呢。”他故作感慨地说道。
又跟小保安闲扯了几句后,师父这才迈步朝院门走去。他知道这会儿不能把话讲过头,重要的话他准备留在出来的时候再说,毕竟这会儿小保安对他还心怀芥蒂。
听见动静,角落里的大狗抬起鳄鱼般沉重的脑袋,发现是师父后嘴里哼唧唧了两声,就又懒洋洋地趴了下去。
进到院子里,师父从余光中发现,身后的小保安正朝他张望,心里不由得一笑,继续迈步朝菜地走去。来到菜地边,他先弯腰绕东侧的菜地走了一圈,然后在一处杂草较多的地方蹲了下去。
一边拔草,他一边抬头朝那间停放奥迪车的车库张望了一眼。车库还是那间车库,至少从外表上看它没发生任何变化,至于那辆奥迪车究竟是否还在里边,他就不清楚了。
一阵画眉鸟的叫声从院外传来,叫声一唱一和,像极了两个相声演员在耍贫嘴。它们似乎在提醒着师父,此处绝非久留之地,儿子一旦过来后果将不堪设想。想到这里,他起身往北走了几步。此时,院外的岗亭已完全暴露在他的视野中。他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岗亭,确定小保安没有注意到他后,才起身迅速朝车库走去。
车库的门依旧虚掩着。当他的目光穿过门缝钻进昏暗的车库时,他再次惊愕了。车库里空空荡荡的,几天前还停放在里面的红色奥迪轿车,此时已完全没有了踪影。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奋力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随着一道光线落地,车库被照了个透亮。车库内果真空空如也。他愣怔了一下,以为自己记错了地方,便转身朝旁边的车库走去。旁边的两间车库,一间停了辆黑色的丰田,一间停着辆面包,全然没有了那辆红色奥迪!
从车库回到菜地,师父的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悲哀。那辆红色奥迪的消失,意味着那条将儿子拖入深渊的线索彻底断了,只要他闭上嘴不说,这个秘密或许将永远不会有人发现。难道他不该为此感到庆幸?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丝喜悦。一切都在表明,儿子已经卷了这个令他伤透脑筋的案子,因此才会如此迅速地转移走了那辆车。
他该怎么办?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临到退休,居然遭遇了到这样的窘迫。一边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一边是自己奋斗了一生的事业。他该选择哪边?他忽然觉得,自己再次站到了悬崖的边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