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尽管没有奥迪轿车的任何信息,但作为唯一有价值的线索,它的出现还是引起了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接下来,围绕这辆神秘的奥迪车展开工作,就成了专案组工作的重点。而我则在这个节骨眼上,被紧急抽调进了专案组。至于说理由嘛,用巍局的话说,主要是为了充实专案组,再说我跟师父已经多年,默契。
对于组织上对我的调动,我始终保持了沉默。我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搭,既然组织已经决定,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干脆闭上嘴装哑巴。至于说到担心,倒是真有那么一点儿,就是我和于芳菲的关系。谁知道那疯丫头的脑袋里,又会飞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我参加的第一次会议,是在分局五层的小会议室进行的。随着魏局长的大手一挥,专案组被分成了两个小组。一组是我和于芳菲,负责调取录像,查找车辆信息;二组是黄冬和韦拔群,负责现场走访,寻找现场目击证人。师父负责协调,统筹两个小组的工作。
会议结束,大家纷纷起身离去,我也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下楼去。就在这时,于芳菲从一旁走过来,下巴撅得能挂上把尿壶,哐啷一声把一串钥匙丢到我面前说,“呶,这是钥匙,把车开到楼下等我。”说完,便迈着长腿鸵鸟般向外走去。
“哎——”我有些气急,抓起钥匙便追了上去,“凭什么?”
“因为你是新来的,”她头也没回地说,“忘了当年,你是怎么欺负我的吗?”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别有提多别扭:敢情这丫头还没忘这个茬。有心跟她掰扯掰扯那些陈年往事,转念想到她女人的身份,只好把冒到嗓子眼外面的火,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让我猜猜,你心里正在想什么,”一边下楼,于芳菲一边还不忘调戏我,“你想说冤家路窄,对吧?做梦都没想到吧,咱俩竟然崴到了一个锅里。怎么,最近没去找她?”
“找谁?”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哟哟哟……”于芳菲的嘴里发出一串啧啧声,然后转过头来,伏在我耳旁小声说,“还能有谁,你那个小情人呗。”
“无聊!”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不禁一阵翻腾,暗想:几年不见,这丫头竟然还是如此狭隘?
“看——看——看,让我说中了不是?”于芳菲扮了个鬼脸,一边下楼一边佯装安慰我说,“别急,别急。我看你马上就该有希望了。”
“有希望?你啥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于芳菲露出了一脸的神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鬼丫头,居然还跟我卖关子!”
昆河交通支队下辖三个大队,其中的一大队就在昆hn路的一个院子里。因为附近有家早市,一早大队门前的这条马路,就被买菜的三轮车和小贩挤成了澡堂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好不容易把车挤进院子,还没等把车停稳,一位背有些驼的老民警,便趿拉着一双拖鞋从楼里迎了出来。看来领导的电话就是好使啊。
事实正如师父所料,岸堤公路从昆河路口到水库之间,并没安装监控探头。与这条路相连的其他路段不是没有探头,就是已经探头已损坏。据我了解,监控探头不能正常使用的现象非常普遍,街道、路口到小区几乎都有,只是损坏程度不同而已。这里边的原因很多,有管理不善的原因,也有经费方面的原因,总而言之还是因为立法的滞后。脱离了制度的约束,再好的设备也只是一个摆设。
整整忙活了一天,直到天黑的时候,我们俩才总算把全部录像理出了一个头绪。录像上显示,从十月二十日早六点到十月二十三日早六点,七十二小时内昆河西路和昆河东路总共通行了七百七十四辆车,其中红色轿车九十六辆,但至于哪一辆去过岸堤公路,就只能去一辆辆排查了。
回到分局,黄冬和韦拔群还没回来,师父也早已不知去向。我在食堂找了口吃的,于芳菲说要减肥,就一个人在会议室等师父。七点半左右,黄冬和韦拔群终于回来了。一进门,黄冬便把车钥匙往桌子上一摔,大声骂开了娘,“奶奶的,简直就是狗眼看人低。要是放在十年前,老子早就一记天残脚过去,把那傻逼踢成狗吃屎了。”问过才知道,原来他们在走访即将结束的时候,遭遇到了一位不明真相群众的刁难。
据黄冬讲,他和韦拔群开始还算顺利,下去没多久,就从一位看门人那儿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看门的是位老人,六十岁开外,但腰不塌背不驼身材矫健。他看护的院子在一条小路旁,这条路在不远处与岸堤公路相连。
老人告诉黄冬,十月二十一日那天是他值班。他为何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一个冷冷清清,没收到任何祝福的生日。说到这里,老人的神情有些凄凉,他感叹说,“都说养儿是为了防老,可我儿子养下了五个,怎么就没防住老呢?”看来,孩子们早已经把他的生日,丢到了九霄云外。
感慨完自己的遭遇,老人抱歉着说,“瞧我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咱们还是接着说正事吧。”他于是又接着回忆说,那天夜里八九点钟的样子,他被门外突然照来的一束灯光惊扰,因为担心是队里的领导过来,他便起身开门去看,发现是一辆眼生的小轿车正在往门口停。他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可没等他走近,那女人早已经闪身进了小卖部。见状他喊了一声,意思是让女人把车开走。他听到女人应了一声,就转身回屋去了。因为小卖部里有灯光,老人只认清了那辆车的颜色,至于车牌号是多少,他就不清楚了。“老眼昏花的,就是去看也看不清楚了。”他感慨着说。
老人和黄冬正聊得高兴,一位领导模样的人突然推门进来。见到来人,老人脸上的笑容立刻像被风吹走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惶恐和不安。那人先扫了一眼黄冬,接着开始训斥起老人来,什么没眼力架啦,什么上班时间聊天啦,什么怎么让陌生人进屋啦等等,丝毫没有理会老人脸上的尴尬。
令黄冬没想到的是,男子教训完老人没过瘾,竟然又想教训他和韦拔群。他能吃这套?要不是韦拔群在一旁紧拉着,他早就把那家伙打翻在地了。
男子走后老人告诉黄冬,那家伙姓杜,是昆河大队农工商的一个小头目,飞扬跋扈惯了,得谁咬谁,人送外号“杜疯子”。
被“杜疯子”咬了一口,没顾上去打狂犬疫苗,黄冬和韦拔群接着又去了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个胖女人,走起路来肉在身上上下乱颤,活像一块刚出锅的红烧肉。红烧肉开始态度非常冷淡,说话连眼皮都不抬,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但当黄冬表明身份后,她的态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那女人是开车来的,车就停在那儿。”说着,红烧肉抬起莲藕般粗细的胳膊指了一下大门的方向,“她停车的时候,看门的老爷子好像喊了一声,可能是嫌她堵门吧。那女人没搭理老爷子,一摔车门就走了进来。门一开,嚯——我悬没把我熏死!那股子怪味儿,都快赶上黄鼠狼了!”
“女人大约多大?”黄冬问。
“三十多岁?说实话,我没怎么细看。我只瞄了一眼,见她一脸的狐媚样儿,心里就膈应了。人哪,好坏都挂在了脸上。好人的脸上带着善,坏人的脸上带着恶。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绝不用第二眼。不过说句公道话,那女的长得不错,不胖不瘦,个也不矮,正是男人喜欢的那种。可惜太妖艳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骚狐味儿,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
“她到小卖部干啥了?”韦拔群问。
“她说要买烟。她要细枝的金南京没有,最后拿了包长白山走了。”红烧肉补充说,“那女人看起来不对,慌里慌张的,不知是哪儿不舒服,还是受过什么刺激,因为不想多事我就没问。”
35
车辆排查,首先从九十六辆红色轿车展开。因为事先已掌握车牌号码,因此查验车型和确定车主并没花费太多功夫。从这九十六辆车的登记信息看,这些车里面没有奥迪,这就出现了与那位钓鱼人说法不符的现象。是钓鱼人撒了谎,还是那辆奥迪车根本就没被兜进网里?师父更愿意相信那个钓鱼人。倒不是和他有多深的交情,只是觉得他值得信赖。两次的接触下来,钓鱼人给他留下的影响不坏,虽说脾气大了点儿,但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至于说证据嘛?没有。这就是一种感觉,难道非得有证据才行?几十年警察做下来,师父自信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不能说一眼就能看穿一个人,但两眼之后八九不离十。人是撒谎还是诚实都在眼睛里呢。甭看脸,脸上的笑都是假的;甭听他说,说得天花乱坠顶逑用?瞅一瞅他的眼睛,你就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
尽管让人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明摆着做的是无用功,可工作该做还得做。不出所料,几天的走访下来结果再次回到了原点:十月二十一号前后,那九十六辆车没有一辆上过岸堤公路。
这就怪了。汽车要想上岸堤公路,只有昆河东路和昆河西路两条大路可走,除非它不走大路走小路。放着大路不走走小路,司机如果不是在躲什么,那就是脑袋进水了。问题的关键是,跟岸堤公路连接的小路不说多如牛毛也有十几条,奥迪车究竟走的是哪一条?要把这些情况摸清楚,需要的时间可就不是一星半点儿了。尽管黄冬和韦拔群在走访中了解到一些情况,但也不能证明那辆车走的一定就是那条路。最要命的是,这条路从东向西横穿了三四个村子,可没有一个村子装有监控探头。无独有偶,那些与岸堤公路连接的小路,几乎无一例外都没安装监控探头。这就让下一步的走访调查变得更加艰难起来。
接下来该怎么办?师父为难了。他当然明白,录像要接着找,走访也不能停,但这种瞎子摸象的办法终究没个准儿。是不是该考虑扩大调查范围,对全市有维修能力的修理厂及四s店进行一次全面大调查?当然,这种做法的风险很大,弄不好还会招来群愤。有人一定会问,那辆车要是躲在家里不出来咋办?那我们不就成了一群点着灯胡闹的瞎子?挨两句骂倒没啥,关键是怕贻误战机,那责任可就大了。可不这样做,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他感觉自己的头又隐隐疼了起来。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望着眼前明晃晃的阳光,师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脑袋就像在水里泡了一晚上,咣里咣当的,里面装的不是脑浆,倒成了流动的液体。他抬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眼神在半空中晃荡了半天,最后才停留在一个阿拉伯数字上。这个数字他之所以能看清楚,不是因为它个大或者颜色鲜艳,而是因为在它之前的所有数字,上面都被划上叉——那些都是被他枪毙掉的失去了生命的日子。他现在每天都在用这种方式向过去道别,同时迎接新一天的到来。
从“10?29”案案发到现在,已经将近十天了,案件仍旧像一锅翻腾的粥,浑得让人摸不着头绪。照这个进度下去,在他余下的时间里会有结果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是啊,他曾经创造过一小时抓获强奸犯,三天破获抛尸案的奇迹,但这样的奇迹相对于他经手的案件来说,实在是九牛一毛。他当然明白,那两起案件能迅速侦破的主因,还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的完美结合。要不怎么能说是奇迹呢。可话又说回来,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可你见过谁家天天吃饺子?如此说来,他或许真的要走师父的老路了。让他像师父那样带着遗憾离开岗位,像师父那样九泉之下也难瞑目,他甘心吗?他当然不甘心。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懦夫。他不是。只有懦夫才向命运低头,而他不会。“只要有信心就会有希望。”他暗暗给自己打气道。
师父今天走访的这家修理厂,位于南湖会馆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从修理厂出来后,他临时改变主意,决定打个擦边球顺便去看看儿子。毕竟这么多年,他还从没去过儿子的单位呢。要想改善关系,还得争取主动啊。他想。
这是一座蓝瓦灰墙格调的院落,远远望去高耸的门楼在四周高大柳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师父记得,这儿原来住着部队的一个防化营,据说前几年部队整编,这个营整体搬到了别处,也不知儿子是通过什么手段,把这片营房弄到手的。
正胡思乱想间,师父不觉就到了会馆的门口,正准备抬脚往里走,一名年轻保安伸手拦住了他。
“请问你找谁?”保安问。
看到保安脸上煞有介事的严肃表情,师父心里觉得好笑,有心想逗他两句,可是又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便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石晓亮是您儿子?”保安狐疑地问。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他幽默地反问道。
“不是不是,”年轻保安显得有些狼狈,他一脸窘迫地小声说,“因为……我从没见过您,您以前来过吗?”
“当然来过。”师父板着脸,堂而皇之地回答说。说完,自己先笑了,“嗨,小兄弟。别介意啊,我是跟你开个玩笑,其实我这是第一次来。真是第一次。所以,你不认识我也是正常。”
“哦——”年轻保安的脸立刻红了。
会客室是一间窗明几净的房间,靠里摆了一张沙发,沙发前边是茶几。保安把师父让到沙发上,说了一句请稍等,便急匆匆地走了。大约五分钟后,一位自称前台经理的姑娘,带着满脸的笑容从外边进来。姑娘约莫二十四五岁,高高的个子,丹凤眼,瓜子脸,头发在脑后盘了一个抓髻,显露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叔叔您好,石总出去办事了,”姑娘一张嘴,露出了一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等会儿我打电话通知他一声,就说您过来了,可以吗?”握过手后,姑娘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伸手倒上一杯茶,递到师父的面前说。
“谢谢,不用了。我今天刚好有事来这边,顺便过来看看。他要有事就让他忙吧,不要打搅他了,我过会儿就走。”师父轻轻挪了挪茶杯,笑着回答说。
姑娘的举动,立刻赢得了师父的好感,见她不但人长得漂亮,说话做事也很得体,心里自然替儿子高兴。暗想,别看儿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单位管得倒还像模像样。两人正说话间,有人在外边大声喊陈经理,姑娘闻听站起身来,抱歉着跟师父作别,“叔叔不好意思,那边有事我得过去一下。您先坐会儿,我去去就来。”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
姑娘走后,师父独自又喝了两遍茶,只觉得肚子里面咕咕直叫,左右见不到儿子回来,心里不觉有些焦躁,于是起身信步向后院走去。
院子看似不大,里面却大有乾坤。这是一座三进门的院落,中间用两个月亮门穿起来,就形成了前后三个独立的院子。进入大门是第一个院子,上部用透明玻璃封顶,中间就形成了一个面积巨大的厅,厅的四周密布着大小不一的包厢。师父估摸了一下,大厅带上两边的包厢,差不多有三四十个房间呢。跨过第一道月亮门,里面是一座篮球场大小的庭院。庭院的四周依旧是一间挨一间的房子,中间一座假山栽在偌大的水池里,仿佛一道屏风遮住了前面的第二道门。穿过第二道月亮门,又是一个面积更大的院子。这个院子有半个足球场大小,中间被一条水泥路分开,分别种着各色的菜蔬。院子的四周全是房间。在院子的尽头,有一排装有高大铁门的房间,看起来像是车库。院子的东北角靠近车库的位置,是一道黑黝黝的铁门,看起来像是院子的后门。门此时关着,看样子平时并不常用。
刚把头探进院子,师父被一阵狗叫声吓了一跳。那叫声如铜锤撞钟,回响在封闭的空间内,让人格外惊心动魄。循着叫声望去,他看到了一条牛犊般大小的藏獒,正拖着一条长长的铁链出现在北侧的拐角处。看到那条铁链被狗扯得哐哐直响,师父暗忖道:好家伙,个头真不小啊。
地里的扁豆已经干枯,叶子星星点点挂在高大的架子上,总让人联想到非洲的难民。茄子早已经黄了叶子,蔫头耷脑站在地里,活像一群犯了错误的孩子。只有那片萝卜还算水灵,一个个玉女般挺立着,展示着自己的妙曼身姿。看到这些或干枯或蔫吧或水灵的蔬菜,师父的内心深处油然产生出一种亲切感。这是一种本能的响应,是动物对食物的本能渴望,是农民对庄稼的原始冲动,是老朋友对离别的无限眷恋。他的童年和少年,不正是伴着这些亲切而熟悉的蔬菜,一路走过来的吗?
望着望着,师父不由自主地笑了:臭小子,想不到你也爱捣鼓这些玩意儿。但是笑过后,一阵莫名的酸楚便潮水般涌向了他的心头。这个他相见未见的日夜牵挂的人还是他儿子吗?毫无疑问,自从老伴离开后儿子的心便离开了他。表明上看他还是这个人的父亲,可在这个人的心里他还不如一个陌生人。想到这里他只觉得眼窝里一热,眼泪好悬没流下来。
站在原地感伤了半天,师父才总算回过神来,正准备往回走,心里却莫名产生出了去车库看一眼的念头。他被这个念头下了一跳:我是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吗?不,不是。他立刻又安慰自己说,我只不过看看而已,跟在其他地方例行公事一样。再者说了,儿子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看一眼就走,我就看一眼。”他对自己说。
透过虚掩着的车库大门,师父看到了一辆红色的轿车。这小子啥时候又买了辆新车?他想,稍一用力,大铁门随即吱吱呀呀叫着向一边退去。随着一道光柱落到车身上,他的表情僵在了脸上:这是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在车身右侧,一条长长的令人触目惊心的刮痕沿着车身右侧的挡泥板一直延伸到车的后门。他伸手拉了拉副驾驶的车门,门纹丝没动,他又用力拉了拉,随着车门吱扭一声打开,一股浓烈的香水便妖娆的女人般朝他扑了过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