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回头的管仲好比大梦初醒,顿时觉得现身已久的洛远天有几分面熟,故而上下打量起他,心中顿时疑虑丛生,开始怀疑起洛远天到底为何而来。一点暗示能引起管仲的注意,洛远天在痛恨管仲的同时,多少可以在他身上找回一些慰藉,已经魂归九泉的洛清祥没有交错朋友。
既然管仲要看,洛远天也不会遮掩,只是管仲看了自己半天,紧锁的眉头却始终不见松弛,洛远天大胆推测道:“管相国一定是觉得我与洛清祥大将军有几分神似,可洛将军的独子已经不在人世,我的来历引起了你的猜疑,可对?”
微微点头的管仲神色更显凝重,却也不得不承认洛远天所言非虚:“你果然把什么都想到了,不错,洛……将军的独子年幼,你帮洛将军鸣不平可见是个有情义的汉子,可你眉宇间的神情与谈吐间的气质怎么会和洛将军如此相似?”管仲本想称呼已故的洛清祥为“洛兄”,但出于愧疚的心理还是改口成了“洛将军”。
洛远天要为父报仇,杀尽仇家,自然不需隐藏身份,对于自己十数日的离奇经历洛远天又不会一一道来,直接亮明身份道:“我就是洛将军的独子,你可以叫我洛小蓬,只不过那是我以前的名字,一个被我抛弃的名字,我现在叫洛远天!”自报来历的洛远天不会在意管仲的猜疑,查清是非曲折才是最终的目标。
对于洛远天的身份管仲绝对不会相信,矢口否认道:“你胡说!我与洛兄相识已久,他的独子的确是叫洛小蓬,可那孩子今年只有七岁!你这少年口出妄言,企图以我对洛兄的愧疚牵制于我,你到底有何企图?”
情急之下管仲将洛清祥唤做“洛兄”,洛远天对管仲的一切欣赏顿时无存,瞪眼质问道:“你有什么资格称我爹爹为兄长?你在齐国为相,我爹爹究竟因何而死你会不知?我虽然不知道我爹有没有和你勾结,但你敢说我爹的死与你毫不相干?”
不管眼前的洛远天是什么身份,管仲一记耳光打在了洛远天脸上,抛开洛远天是什么人不说,侮辱了管仲心中敬畏之人,这就不是一个晚辈应有的德行。如果洛远天真的是洛清祥之子,管仲更要为其管教,没有谁可以如此侮辱自己的爹爹,管仲与洛清祥英雄相惜,岂可用“勾结”这等肮脏龌龊的字眼去玷污纯洁的友谊?
洛远天有真气护体,管仲这一巴掌虽然打得结结实实,可洛远天并没有受伤,但管仲会发这么大的火,也超出了洛远天的意料。侧脸的洛远天还没回头,管仲已拔出了挂在一旁的佩剑,直奔洛远天刺去。
寒光映人,凉意刺骨,肩膀被宝剑贯穿的洛远天被痛楚唤回了清醒。这一剑洛远天有太多的机会躲避,可洛远天笃定,自己只要不躲避,管仲就不敢刺下去。可洛远天赌错了,管仲对洛清祥的敬佩是真情实意的,自己刚刚的措辞已经突破了管仲的底线,在别人口中洛清祥无论背负何等骂名,管仲也不会相信洛清祥是个卖主求荣的人。
冷静下来的洛远天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有损了爹爹的名声,心底泛起一阵苦水,看到管仲气愤的表情,不禁产生了一丝动摇,心中拿捏不定道:“爹爹,您真的在死前见过这个人么?他到底是不是害死你的元凶?孩儿到底应该相信谁呢?”
管仲是演技超然?或者是对洛清祥情深义重?两种可能使洛远天动摇了心念,顿时心生一计,打算引蛇出洞。后退几步的洛远天将刺伤自己的佩剑丢在了地上,同时用真气阻止了伤口附近血液的流动,一切处理妥当后才用冰冷的声音道破了真相:“管相国这么急着杀我,是要为王宫内暴毙的侍卫们报仇么?”
双眼睁大难掩管仲的惊愕,不过似洛远天这般重伤却依旧不为所动,也的确证明了他有本领做这件事。管仲与洛清祥虽身处不同的阵营,沙场上兵戎相见也是各为其主,可似洛远天这般滥杀无辜,管仲便绝不相信洛清祥会调教出如此阴狠恶毒的后辈晚生!
点头的管仲只是认同了洛远天的实力,而对洛远天的身份却从未相信半分。管仲冷哼一声道:“你说我是否记得我与洛将军初见时的情形,我一点也未曾淡忘,与你这般行事阴险的小人相比,实在有辱我对洛兄的敬佩,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洛兄,我也不妨说于你听,你倒是评评,洛兄几时有你这般阴毒!”
不慌不忙的洛远天捡起地上的佩剑,慢慢插回了剑鞘之中,自己的血迹虽然玷污了房间的整洁,但洛远天现在只想瞧瞧,管仲到底会不会露出破绽。
坐下身的管仲翻起了尘封的记忆,一段从来不在人前道出的往事:“那年齐国因两公子争夺王位而掀起了风浪,鲁国不敌齐国大军,将我和公子纠抓了起来,而在鲁国的死牢之中,我第一次见到了洛兄……”
牢门外的看守十步一人百步一岗,更时常有侍卫从牢房前经过,公子纠被严密的监视了起来,而独自坐在另一间牢房的管仲心灰意冷,根本没有胃口去吃送来的饭菜。管仲此时已成阶下之囚,因为是齐王点名要的犯人,所以牢饭乃是王宫御膳,壶中的美酒也是琼浆玉液,饭菜与酒的香气连其他的犯人都垂涎三尺。
这时一个人青年忽然驻足在牢房前,手里拿着一壶冬天用来取暖的烈酒,对管仲叫了一声:“先生,时至隆冬,正是曲阜最冷的日子,我看先生着衣单薄,既不愿吃那些酒菜,我这里有壶烈酒,先生可愿与在下共饮?暖暖身子。”一边说着,青年将事先准备的两个碗紧贴着放在了地上,可不同的是,一碗在牢房内,另一碗在牢房外。
心事重重的管仲料想自己已成了公子小白点名的犯人,身着狱卒服饰的青年万万不敢以毒酒加害,但看此人器宇轩昂谈吐不凡,想来是齐王派来游说自己的说客,所以蓬头垢面的管仲并没有抬头,更没有搭理青年的意思。
正思量着,青年已将两碗倒满了酒,看管仲不为所动,少年不禁叹了口气:“先生不愿与在下饮酒,想必是误会了我的身份,我虽然还是一个无名之辈,但却欣赏先生的忠诚于才智,我想先生此去必是凶多吉寡,不妨与你交个朋友,来日鲁军北进,我踏上临淄城楼,定不忘与先生有今日之缘。”
口出狂言却显重情重义,管仲看到青年的坐姿甚是标准,虽然衣旧缝补,却不掩自视甚高,双手有茧,仍能整洁无垢,再看此人表情,剑眉无锋,星目焕然,神采奕奕,面肃如冰,一看便是人中龙凤。
生无可恋的管仲能在死前遇到这样一位真英雄,心中自有相惜之意,可青年却说要“侵齐土,取临淄。”管仲心中顿时又不安倍增。
正当管仲感到后患无穷之时,突然听到一旁有人大喊大叫道:“好小子,才来这里多久就反了天?连酒都敢偷,看我明天不打烂你的屁股!”一个身着崭新狱卒衣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态度极其恶劣。
席地而坐的青年不为所动,好像什么也没听见,拿起酒碗后轻笑一声:“死者为长,我敬先生!”说着,将满满的一碗烈酒一口吞下,顿时豪气凸显,非但不将跳梁小丑放在眼中,而且始终盯着管仲乱发后的双眼,丝毫未见动摇。
眼看自己辛苦弄来的好酒被新来的小鬼偷喝,那中年人顿时火冒三丈,抬脚便向青年人踹去,可坐在地上的青年人不躲不逃,硬是单手抓住了中年人的脚踝,赔罪道:“今日这酒我买下了,来年发下的俸禄,你全拿去便是!”
青年人非但抢了酒还折了长官的面子,中年人哪肯罢休?抽出腰间的佩刀便要将青年人杀死,嘴里嚷嚷道:“老子今日就拿你的人头当酒壶!”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管仲喝止道:“住手,想要酒菜,尽管拿去,但这个人你不能动!”说着,管仲用手指了指御赐的美食,看也不看便将之弃如蔽履。
那中年人一看盘中的御食纹丝未动,心情大悦,随手拍了拍青年人的脑袋,笑骂道:“下回去茅房快点,害得老子为你担心了半天。”起身赔罪的青年低下了头,万般无奈道:“是,属下一定谨记。”
眼看着中年人拿走了御赐的食物,屁颠屁颠的走开了,青年人丝毫不为所动,想起了酒壶内所剩不多的烈酒,承了管仲的情:“刚刚多谢先生帮忙,既然先生不想与鲁人喝酒,失陪了。”
“慢着。”
正当青年人弯腰去拿地上的酒坛时,数日未发一言的管仲制止了青年人的行为。已经摸到酒坛的青年人松了手,问道:“先生还有其他指教?在下在此恭听。”
站起身的管仲先是整理了一番,随后走到栏杆前拿起了酒碗,微笑道:“管仲,管夷吾,齐国颍上人,今年二十七岁,还未请教阁下。”
听到管仲的话后洛清祥顿时喜形于色,抱拳道:“我叫洛清祥,今年二十岁!”
轻闭双目的管仲摇了摇头,心中五味杂陈,感慨道:“我为齐相,他统鲁军,我们彼此为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听闻洛兄被诬陷通敌,我就知道是我害了他,可我们之间的情义是纯真的,齐国丢了城池,洛兄不伤百姓、不占田地、不加赋税,可你都做了什么?你哪里配以洛兄之子自称?”
杀戮王宫内的侍卫,洛远天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已彻底和过去做了了断,心狠仅是一点小小的改变,也就是个开胃菜,但管仲说的没错,以查明一切为由而滥杀无辜,的确是洛远天一念间意气用事,并非洛清祥的君子风格。
不想为情义所累的洛远天摇了摇头,丝毫没有感到愧疚,执迷不悟道:“杀了几个侍卫又如何?难道爹爹如此冤死,我连为他报仇都不可以么?不就是一百多条人命么,我没让整个临淄的齐人为我爹陪葬,已经很仁慈了!”
眼前被仇恨所驱使的洛远天像一只冷血的怪物,管仲对他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真不知是后生可畏还是天道轮回,或许自己当初就不该去接洛清祥的那碗酒。十分清醒的管仲双眼无神:“你杀了北燕的公主,鲁国再起兵伐齐,刚刚兴盛数载的齐国必将难成霸业,你真是好心计!”
昨晚洛远天在王宫内遇到北燕公主时,那公主已经死去,不想被泼脏水的洛远天绝不被人冤枉,特别是管仲的冤枉,坚决否认道:“你不要信口胡说!我恨的是你!是齐国!是齐人!我没有杀那个燕国的公主,我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
为了报仇而乱杀无辜,为了报仇而抛弃信义,为了报仇而无所不用其极,管仲从不相信洛远天是洛清祥的后人,自始至终从未改变,可每次洛远天提到洛清祥时,管仲仍会心如刀绞痛不欲生。管仲咬牙的声音清晰入耳,所发之言更是最后的警告:“如果再从你口中听到洛兄的名字,我杀了你!”
同样怀恨在心的洛远天马上大吼道:“你闭嘴!你根本不配做我爹爹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