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初这次回来,可以说有两个缘由。一是因为她已经从英国的大学毕业,读了多年书,也走了很多地方,好像也没有再继续“漂泊”下去的理由了。如果在国外就地安家,母亲是决计不许的。她无论如何不会让槿初一个人“自由”在外,何况她已经到了二十二岁的年纪,人生大事需要定一定了。
二是因为三弟德元考上了大学,就在上海本地的圣约翰大学——这是一个外国人办的大学,在中国已有数十年的历史,声誉非常不错。校园的风气非常开放,也很友好。能考上这个大学的人,既不会是一些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也绝不是那种抱有民族偏见的孔氏后人。德元在学习上一向是极为用功,比大哥、槿初和明曦他们三人都要努力,读中学的时候就多次跳级,如今才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可谓少年成才。合族中人都为之欢庆,大哥也早早决定要为这件事大办盛典——他在信中热情洋溢的描述和期待感染了槿初,再加上母亲他们的千呼万唤,她只有从命。
母亲在信中说,已经给了她七年的时间,让她一个人安静的痊愈,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七年。槿初见了那样的字眼,当时潸然。虽然心底处,对这方熟悉的土地和人物有所释然也有所不释,但是,母亲所说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让她犹豫了。父亲辞世之后,母亲自然孤独。虽有子女相伴身边,可是大哥忙于偌大的家业,弟妹忙于忙碌的学业,并无一人能够如其所愿的承欢膝下。
这个阶段,最适合陪伴母亲的应该是槿初——如果七年前她没有任性离开的话。如按照常理,她应该像别人家的女孩子那样,成了家,有个丈夫、孩子,时常回娘家看看,陪母亲说说话,聊聊天……庆祝所有值得高兴的事,消解所有不开心的事。但是,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为母亲做过什么。
现在,她回来了,无论时间多久,至少可以弥补一二……她在心里这样想着。
起初,她以为是上述两个缘由让她回来的——无论是自发的还是被动的。但实际上,还有第三个理由,只是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告诉过她,直到她见了大哥王麟元的面才知道。
吃过饭,与弟妹欢言之际,母亲忽然对她说,“去看看你大哥吧。”
大哥怎么了?
一进家里,她看到大嫂王邓氏的神情甚是憔悴,心里就早有些不好的忖度了,但还以为一向体弱的她只是身体不适,才会这样。而突然听到母亲这句话,槿初心中不免一悸。
现在王家的居处是一座三层高的欧式小洋楼,一楼是正厅、待客厅、餐厅等,以及仆人们的房间。原本母亲等人住在二楼的东卧房,大哥和大嫂住在西卧房。中间有个大厅,常常作为人数较多的会客之用。而三楼的几个房间一直空置,虽然也是每日清理打扫,但只在有外客来的时候才会使用;还有两间放了一些贵重茶叶、茶具的样品,用来展示赏玩。
现在,母亲和大嫂却把领着她到了三层东角一间朝阳的卧房。
槿初愈发不解。
虽然换个房间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这里未免过于僻静,过于清冷,而大哥一向是喜欢人多热闹的。每当他和几位掌柜的谈生意的时候,都是坐在二楼那个敞阔的会客厅里的。
他怎么会舍近求远,搬到三楼来呢?
跟着母亲进了屋,拨开帘子,槿初猛然间傻了眼。
整个屋子浸满了中药的苦涩的气味,顿时灌入了鼻子;帘子半开着,只让一小束阳光透过来。被这奇怪的味道一呛,槿初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大嫂说,“早上已经打开窗子透了一会儿风,但是这味道太久了,散不干净。”
母亲说,“开一会儿就够了,现在天气还是偏冷,南方又潮,还是别着凉才好。”
听着他们的对话,槿初心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不安。
走进卧室,只见床榻上卧着一个身着灰色睡衣的男人,正在眯着眼睛躺着,像是睡着了。他的面庞还是那样和悦,五官还是那样俊朗,但是两个颧骨却瘦的像被削尖的,完全失掉了往日的丰润,令人不忍直视。
她呆住了!不敢相信那就是她的长兄王麟元。
那个身躯,曾经是那么高大壮实,站在人群之中常常是一枝独秀、格外挺拔,而今,却像一根干枯的树干;
那双手臂,曾是那么健壮有力,甚至可以将幼时的弟妹们举过头顶,而今,却瘦的只剩下骨头,犹如两根秸秆。
“大哥!”槿初喊了一声,眼泪簌簌的落下来,快步走了过去。
他听到了窸窣的脚步声,慢慢的睁开了眼睛,见到妹妹的那一刹那,黯然的神色忽然明朗起来,像是急切的召集了所有的光芒和能量一般。
“槿初,你回来了!”大哥的声音依旧那么浑厚。这说话的味道,依然是她熟悉的。虽然他的音量有些微弱,却还是那么有底气、有内蕴,好像什么事都在他的把握之中,什么事都可以被他实现一般。
他挣扎着身子,急忙就要坐起来。大嫂早已上前扶住他,连声说“慢点儿!”
“怎么不早叫醒我呢?我可以到楼下去等——”他对大嫂有些埋怨。
大嫂没有说话,只看着母亲。
母亲说,“今天楼下人太多,太乱了,我叫他们不要打扰你。等你好一些再说。”
“可是二妹回来了,让我好等!”大哥看着母亲,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似的生气。
槿初听着,心里在淌着泪,一滴一滴,敲打着自己的心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心里的惊愕还没有褪下去。
她忽然注意到,母亲、弟妹,还有大哥,都对她说了这句话——“槿初,你回来了!”此刻,她才恍然,原来她走了这么久。原来他们等了这么久。
“大哥,你、你怎么病成这样?怎么——”才说出几个字,槿初就忍不住哭了出来。她一向是理性的女子,可是此刻,却情难自禁,因为她不能容忍自己多年来的无知无觉的麻木。
她还想说——“怎么不告诉我?”可是止住了。
母亲已经说过,他们都在给她时间,让她一个人静静的“疗养”,只有问候,没有打扰。
他们为了让她安静的“疗伤”,竟然没有让她知道任何关于他们的心伤。
大哥病了,病得这么久,病得这么重。
所以,他们才急迫的让她回来。
如果她知道实情,她一定会不顾自己的伤与痛,义无反顾的回来!——可是,她却是等到今天,等到见了大哥的这一面才会这样想,而当年的她,为什么那么执迷不悟呢?为什么丝毫不肯听从他们的苦心劝告呢?
“槿初,不要哭。”大哥咳嗽起来,眼圈也红了,瘦削的颧骨像山崖边的峭壁,轻轻抖动着,“你回来了,就好。大哥还能看到你。”
一旁的大嫂拉着五岁的侄儿芸儿,默默饮泣。
大哥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说出口的并不多,因为说不了几句他就累了。看着他的每一分痛苦,和显而易见的衰弱,槿初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两只手握着他的手,竟然奇怪的发酸了。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仍然处于过度的惊愕和紧张之中,还没有回过神来。
母亲见此,便说让麟元好好休息,也让才下飞机的槿初先安置一下行礼,又嘱咐了王邓氏几句,不多时他们便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