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人数众多,家里整整开来了三辆汽车,可是仍然不够坐,因此又叫了七八辆黄包车,阵势之宏大,人口之兴盛,犹然有山西太原大族王氏的大家风范。由于停车区管理比较混乱,各种闲杂人等来来往往,便有几个人站在通道的出口处,指挥车辆拐弯、倒车。
槿初和母亲、茹娘、德元等人坐在第一辆车上,司机是原来一位已故老司机老杨的儿子小杨。因为前面有几辆车正堵在出口,他便停在原地等着。车里的人透过窗子,便可以看到外面一片拥堵的“盛况”。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指挥几个司机,安排着众人的车辆顺序,手脚忙而不乱,很有调理。
“那个小伙子是谁?不仅长得帅,做事也精干。”槿初好奇的问母亲。
“呀!二姐,你竟然不认得他了?哎,他知道了一定伤心的很,前两天还整天盘算着怎么给你接风呢!你却都已经忘了人家!”德元笑着说道。
他这样说,那个小伙子一定是家里人了。可是槿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看来在英国的几年生活真是把她的思绪都磨平了,对于家里下人的成长变化完全无知无觉。
她努力的想了想,终究叹道,“真是太久了。”那一刻,她的心里忽然有种莫名的悲伤。
“他是管家的干儿子阿吉。”母亲淡淡的笑了笑,告诉她说。
“哦!竟然是他——”槿初不由得大吃一惊。阿吉和她同年,也是德元、明曦很好的伙伴,他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可是脑子活的很,幼时一起在山西的王家合族而居的大宅里生活的时候,他常常带着小姐、少爷们去抓知了、养兔子、编草帽、做秋千……玩各种他们不知道的有趣的东西。
槿初不由得想起他们相遇的巧合。阿吉原是一个佃农的儿子,从小就没有娘,他爹常常酗酒,从来不管他,衣服常常破了洞也没有管,生了病也没人照顾,简直像一头野生的可怜的小狼。后来,因为他爹欠了一屁股债,就把他卖给了王家的管家王全——王管家是他爸爸的远房表兄。卖给自己家里的亲戚,大概不算是“卖”吧,但阿吉从那间破败的小草房里来到王家的大宅,的确是折了钱过来的。
王管家见这个小孩子很是机灵,也不偷懒,就收了他做自己的干儿子。于是,原本是一头小野狼的阿吉,就在王家大宅中健健康康的长大了,没想到几年之间,竟然出落成一个踏实能干的出众的青年!
槿初回忆着过去的往事,忽然觉得心里温暖起来。
不一会儿,阿吉就引导好了几辆拥堵汽车的方向,后面的一列列汽车便顺畅的开了出去,几辆黄包车跟在后面。因为怕有人晕车,汽车开得不快,车速十分平缓;黄包车师傅都是老手,脚步轻捷,跑得又快又稳。
转眼便进了王家公馆所在的英国租界区。
——这是闭塞的一方土地,却是普天之下唯一一块可以选择安身的“和谐”的土地。
当下,日本侵略者的野心早已超过了日本岛的承载,向中国看过来——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辽阔的东北和华北,还垂涎着富饶的华东。早在一年前,日军就已经盯上了华东地区,第一大都市上海自然在他们的目标之内。上海周边的几座城市已经被日军侵占,郊区也大部分给日本人洗劫了一番——普通的老百姓流离失所,乞丐一样的活着,然而住在租界区的富人们却没有“沦陷”,依旧醉生梦死,心安理得的享乐。
坐拥全国最为显赫的茶商太原王氏自然属于富人群体,然而槿初并不心安理得。确切的说,从踏入这里的第一刻起,她就觉得如坐针毡。
——因为她没法让自己成为鸵鸟,不去看、不去想这外面的世界,但也没法让自己成为雄鹰,离开这不公、不正、不平的卑劣的地方。不知究竟为什么,她竟然借着一时的决心,回来了。
奇怪的是,离开了英国,却又像回到了英国。孤岛一般的上海租界区有如微型的英伦三岛,同样典雅,同样富丽,与外面的喧哗、混乱、肮脏、贫穷几乎隔绝。欧式的建筑,洁净的道路,举止优雅的贵族,等等,简直像是从西方的那个世界复制过来的一般。
槿初和母亲正在说着话,忽然只觉车身一晃,司机小杨紧忙来了一个急刹车。母亲急忙把她拥到了怀里。原来是一辆车从一个拐弯处急速的横冲了过来,没有鸣笛,也没有示意,完全不顾其他车辆的存在,幸而小杨技术很好,反应及时,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故。不幸的是,那辆车冲出去的时候,刮倒了后面不远处的一辆黄包车,再停下来的时候,也挡住了其他车的通道。
那是一辆崭新的福特,黑色的车身在阳光下闪着绚酷的光彩,和这车的主人一样张狂。
后面有人下了车,去探看那个黄包车夫。黄包车是王家雇的,不过车上的乘客已经下车回家了,他的车是空跑,大概是跟着到王公馆来取车钱。那个车夫被撞倒了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不知道伤得怎么样。虽然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很壮实,但是被方才狠狠的刮了那一下,只怕也摔得不轻。
小杨大概是气极了,朝窗户外面喊了一声,语气带着两分怒意,但不明显。毕竟,在这个数亿人穷得没饭吃的战争年代里,能开最新款福特的人,绝不是一般人。
车窗慢慢的摇下来,落到一半处,露出了一张桀骜不驯的脸,那人叼着一支烟卷,向这边看着。过了一会儿,大概是想看一下发生了什么情况,那个人便悠悠的下了车,朝槿初他们这边走来。
只见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身材高高的,修长的双腿显出结实的身骨;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爵士帽,低低的压着,鼻梁上架着黑色的墨镜,遮住了半张脸。
他走过来,敲了敲这边车窗的玻璃,冲小杨道:“吼什么?”语气里透着贵公子的那股不耐烦。
小杨顿时哑住,一句话不说。德元看着他,露出吃惊而又有些愤怒的神色。
紧接着,那辆福特又下来了一个摩登女郎,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看向这边,扭着水蛇腰走过来,拉着那人的胳膊,娇声娇气的问道,“哟,怎么了?”
见车里的人和车外的人都不说话,她也看出了不妙的形势,便半是调和半是劝解的拉着那人道,“咱们回家吧,别在这耽搁时间。”
那人听了,收了还未发作的火气,正了正自己的帽檐,转身便走。
坐在副驾的三弟德元忍不住了,开门出去,冲上去拦住他,克制了情绪,尽可能冷静的说道:“先生,你撞倒了人,就这样了么?”
德元一手所指处,正是那个黄包车摔倒的地方。很明显,那个车夫挫伤了胳膊,流了许多血,车子也歪在马路牙子上。有两个王家的仆人正在帮他简单的包扎。
那个人瞥了一眼,走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从怀里抄出一个皮夹子,抽出几张钞票,朝黄包车夫扔下,像一片片无情的雪花。他又回头瞅了瞅德元,“呵呵”两声,抛下一句:“你小子有种。”
瞬间,那辆福特便风一般的开走了。德元派人送车夫去了医院,又着人把黄包车送回了租车的车场,并多给了他一些钱。那车夫感激涕零,泣谢不止。
“这是什么人?这么不可一世?”槿初感到奇怪而愤怒。
“他是元家的少爷,天不怕地不怕,谁也不敢惹。”小杨说道。
“小杨,说话注意分寸。”茹娘是小杨的干妈,不喜欢小杨说话没上没下,因为她是一个慈祥的女人,在她眼里,伤人容易围人难。如果这话被不知情的人听见了,会被当做故意说人坏话,挑破离间。
小杨点头乖乖的应了一声“是”。
“元家?是山西的元家?”槿初问道。
德元撇了撇嘴,点了点头。
槿初有些恍然。原来那人是看在世家交情的面上,才没有对德元发作。而德元,也是碍于面子,没有说什么太过严重的话。
山西元家和王家同是太原一带的望族,祖上也算有些交情。即便当下已然疏远,但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不知道对方的地位和身份——元家的药材生意遍地开花,王家的茶叶生意亦是广布天下。生意上的往来虽然不多,可是同地生根,同属晋商,谁也不会平白无故的跟谁过不去。
黄包车遇见了福特,仿佛羊遇到了狼,瞬间就分出了气势的强弱,分出了生命的贵贱,让槿初不由得心生感慨——这对于刚从充满基督关爱的国度回来的她来说,显然感到难以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