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顾念被带走后应夙虽然嘴上说着要马上杀他,却还是让他偷得几天可活。
白誉似乎想问些什么,又知不可能在应夙口中打听出来,于是在向应夙告退后与五六个黑衣人一同前去关押顾念的屋子。
他去时在门口瞧见顾念正用牙磨着捆得紧紧的粗绳,粗糙不平的绳面摩擦着柔软的口腔内壁,一嘴的鲜血淋漓。
他污脏的脸上透出些许深刻的痛恨,他唾出一口血沫,沙哑着声道:“都看见你了,你还躲什么?”
白誉看着他瘦小的身躯,略为不忍地错开视线:“为什么要杀顾龄?”
他的神思一阵涣散,几乎好一会都出现了空白,久久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
“――他若想死,他尽可自杀。”
顾念啐道:“或者任应夙那个禽兽折磨他?你真是有童趣。”
白誉拉了一张矮腿木椅在他面前正襟危坐,用平稳的语调道:“你都看见了什么?”
顾念嗤之以鼻:“你不都在旁边待着么?”
白誉道:“除了首日以外,我都不在那呆着。”
顾念新奇道:“你们不是都很热衷于看这种画面吗?”
白誉:“……”
谁给你的错觉。
他蹙着眉思考了一会,又道:“我去那日,确是没见着你的,还以为你躲着不敢见人。”
又轻蔑地一笑,道:“想听怎么不去问问你家帮主?”
见白誉不搭话,他了然地自言自语:“是了,他顾着准备娶家妹,没那闲暇说这些无干的话。”
说道“娶”字,他的脸上闪过显而易见的厌恶和阴毒。
白誉仍不开口,他知道对方必然不会高尚到把应夙的恶行深藏于心。
半晌,顾念才说出他在房檐处蹲守着所看到的一幕。
他说他原本是打算救出他父亲的,后来深觉惨遭应夙毒手的顾龄就算被救出也会一辈子痛苦不堪,便下了杀他的决定。
白誉听他讲完应夙用当年顾龄让他痛不欲生的办法对待顾龄时,一种迟来的松懈感才涌上他的神经,竟使他感到略微的不知从何而起的心安。
他端详着男孩被仇恨扭曲的面孔,露出与不久前应夙看他如出一辄的痛惜之色。
男孩看起来仿佛立刻就要破口大骂,而后他问道:“如果把你父亲换作你,且如果这时你不过八九岁,你将来会怎么做?”
顾念咬牙切齿:“他怎么做我怎么做。”
话出口忽觉不妥,却不知不妥之处为何。
白誉看起来对他已经失了兴趣,他站起来,揉了揉膝部,在黑衣人的注视下往门口踱去。
他在即将出门时稍微停了一下,头也不回,道:“那你有什么立场去恨帮主呢?”
然后,他半昂起头,像从来没有停下一般,往来时路走去。
应夙正试着手下让人赶制的婚服,白誉在门上轻叩两声,得了准许后便走了进去。
看到应夙慢条斯理地穿上大红婚衣,他一愣,而后笑道:“甚是好看。”
应夙流露出淡淡的笑意:“行了,过来我这有什么事么?”
白誉的笑容没来得及褪去,僵硬地定格在面上:“顾念撞墙自杀了。”
应夙取出那块翡翠,在幽幽的红烛光中烁着银绿的光,让人觉得格格不入。他把翡翠推到一边,道:“你跟他说了什么了?”
白誉迅速道:“恣意传播乌有之事,其罪当诛。”
应夙道:“你也知道的,我向来不食言。不过--”他笑笑,“既然他已经死了,无法说话了,他就不算人了。这事就揭过不提。”
他把翡翠穿上红线,递给白誉:“没有下一次。把这个拿去给雯儿。”
白誉面色平淡,应了声好便起身离去。
应夙对黑衣人道:“你说我如果对他说要杀他,他还会这么镇定吗?”
黑衣人和木头棒子无异,木着脸看他,他等了许久没等到回答,无趣地背过身,研究他那套衣服去了。
白誉奉命把东西带到顾雯面前时,已被迫穿戴完凤冠霞帔的新晋帮主夫人失了血色,那块她父亲曾日夜挂着的翡翠伴着急促的胸腔起伏颤抖得差点拿不住,将它放入首饰盒中。
除此之外,她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在顾念死后一直如此,白誉料想她已经放弃了挣扎,只想平静地过完一生。
就这点上来看,顾雯与她母亲并不相似,却奇妙地隔代遗传给了江延。
白誉在得知顾念死讯后不过三日便离开了闻风帮,应夙派人下山寻过,打听不到去向,应是换了个身份。
而终日一身白衣的人不在少数,单凭这一点,就很难把他从茫茫人海中捞出。应夙是费了大心思去找白誉的,可见他对这比自己年长三岁的心腹的重视。
不管怎样,既然找不到,就暂且不说明白誉的动向了。
应夙与顾雯成婚的事并未传开,只在帮里摆了婚席宴请所有帮中人,与闻风帮无关人等一概不知。
令人诧异的是,应夙对这个称得上是仇人之女的姑娘十分温和,真心待她。
但顾雯仍是捅出了那一刀不偏不倚,正对应夙的腹部。
顾雯本打算捅在他心脏的,然而被应夙那么温柔地对待,总归有些心软。
应夙被捅后第一时间做的事不是叫人处理伤口,而是一手捂住顾雯双眼,一手按住血流不止的创口,叹道:“别看了。”
顾雯开始哭泣。
自那以后顾雯就安分了,与应夙如胶似漆,如同忘了他手上沾着她家人的血液,在其他人看来倒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数月后顾雯生下一子,还没喝到孩子的满月酒,甚至还未命名,应夙就一反常态,将刚生完孩子的顾雯关起,对外宣称夫人需要调养不得随意进入打扰。
简直就是一场噩梦,顾雯悲哀而绝望地发现,应夙对她的宽容疼爱,皆是建立在她将有孩子这一前提上,一旦连这筹码都没了,他构造的爱和温情霎那就分崩离析。
也可以说,应夙是故意让她沉迷于自己虚构的爱情,再在她面前尽数摧毁的,让天日的暗黑梦境之中,求而不得。
不得不说,这真是最能让人痛苦的报复。
而此时应夙与顾雯琴瑟相鸣,伉俪情深的形象在日月沉积之下早已深入人心,没人去质疑应夙的话所言真假。
不久之后,帮中所有人就知道了帮主夫人精神错乱终日寻死觅活的惨痛之事,不由叹道:“夫人真是没有享福的命。”
唯有几个见识了夫人神智清醒之时的模样,才知其中缘由,细思深觉一阵恶寒由心肺漫向四肢百骸。
应夙在妻子“发疯”了以后从不掩饰对她的厌弃,不知真相的众人皆认为情有可原,毕竟新婚妻子刚生完孩子就疯掉,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顾雯多次尝试自杀都被拦住了,应夙就是想让她在自己手上苦苦哀叫,求生无望,求死不能。
有心人发现应夙去探望顾雯时后者每每叫喊得更为凄厉,一本正经说道这是神智不清的夫人见到久违的丈夫受到强烈刺激而产生的,。
听者深以为然。
顾雯曾不堪忍受小黑屋幽深密闭的环境,加以被应夙以各种手段毫不留情地施以打骂蹂/躏,她的眸子再也透不出任何一丝光线,空洞得仿似无物。
褚岚住了嘴,萧寂抱臂倚在墙上不知已经听了多久,被发现后不置一词就要再度走出去。
蔚忱突然道:“还是你说吧。”
萧寂平静地道:“为何?”
蔚忱道:“因为我想知道,那时的江延是抱着哪种心情听完这些话。而他--”他冲褚岚抬抬下巴,“你总不会认为,他对江延的了解程度要比你高吧。”
萧寂的目光四下漂移,船似乎停了一下,部分人一涌而出。
他就着喧闹的背景音,低沉的音色只有蔚忱所站位置能够听清。
孙临体贴地道:“帮主可还要再听?”
江岭连错愕地半张着嘴,无法理解自己所听到的一切:“你说我爹为了报复顾龄娶了我娘,生下我之后百般折磨她?”
孙临道:“若要这么表述也没甚错误。”
江岭连冷冷地看着他,毫无开玩笑的意味。
孙临一悚,难以描述他那一刹那看到的江岭连--眸光冷漠得与朝时健气的模样判若两人。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又开口道:“真是多谢您特意强调我的出生就是个悲剧这回事,多谢了。”
没人知道那一刻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凝视着远处渐渐黯淡的山峦,向身旁的黑衣人发问道:“你们听我的还是听他的?”
黑衣人:“任凭帮主吩咐。”
江岭连心情愉快地一笑,道:“真好。那我们不用歇了,直接回帮吧。”
他的后鞋跟在地上前后摩擦,孙临只好走上去忍受着他深邃的目光的洗礼。
江岭连迈开腿自若地接着往前走,道:“我娘就那么急着想死?”
孙临这才想起自己未说完的话,以微小了数倍的音量道:“不,夫人曾经逃脱过一次,然后,没来得及下山就被找到了。”
顾雯一次强忍精神肉/体的双重创伤下了床。
应夙应是以为她死了心,而那晚又恰有要事在身,早早离开。
守卫又不曾过多在意这个柔弱的女子,疏于职位是常有的。
顾雯得以拖着病体耐着腹部阵阵强烈的痛感与高烧的炙烤夺门而去,竟一路通畅无阻。
简直让人无法去想是什么支撑着她顶着莫大压力逃离魔窟,又是什么使她在顾安回来时选择了不与妹妹一同离去。
如果不是她终于在突破帮界防线的前一秒不省人事,也许巡逻的队伍就不会看见了。
后来应夙怎么变着法子玩弄她糟蹋她,已经到了正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而此时,失踪多时的顾安,算是出来了。
她被顾念救下后未有半时停歇,摸着漆黑月色赶到谢府。
谢府一片灯火通明,定是全府仍忧心顾家厄运降于自身,难以入寐。
谢家家主谢苑,即谢婉之兄听闻此般惨祸,如此七尺男儿眼眶霎时就红了。
他摆手遣走下人,端详着顾安与谢婉尚年少时十分相似的侧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向来清楚顾龄做过什么,深知他所遭的妻离子散都为他一人酿就,此为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但他无法向顾安说出口,一旦托出顾龄过往的种种劣迹,谢顾两家联姻的目的就会公之于众,群众所看到的会是谢家为利益不择手段牺牲大小姐的爱情。
他冷静地盯着顾安缓缓地道:“不可擅自走动,莫要把你今日所说之事与第三人说。”
顾安的眼泪噼里哗啦的掉下,她死死地看着面前的地面,喉咙被咸涩液体塞住难以发声。
谢苑看出了她未出口的话,解释道:“莫要打草惊蛇,人多,嘴管不住,”他扯起一抹怪异的笑意,“‘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养精蓄税了许久,现如今,他拿捏着应夙欺民惑众的一纸罪状,联合了几家近来风头被闻风帮抢近的家族,声称要剿匪。
几百人声势浩大地冲上了山,应夙难敌愤慨不已的起义军,又或许是觉得这辈子过得太过狼狈,也可能是见到熟人难以平复心境,在顾龄死的房内自缢了。
谢苑派人去寻顾雯,却听一人道:“何必多此一举。”
这声音听着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仿佛天音神诏。一瞧,却是一个白衣人翩然而至。
谢苑拱手道:“可请先生指教一二。不知如何称呼?”
白衣人一指那院,道:“你们要的人在里面。”
谢苑见他不愿透露姓名,没再追问,往那间屋子一路小跑而去。
那人双目微阖,看着并不是非常愿意目睹这一切--尽管在某种意义上,这都是他一手促成的。若不是他在暗地奔走极力促成,各大家族还不至于放下成见浑然一体抵御外敌。
那人在谢苑离去后,不急不徐地在帮中转了一圈,对地形熟悉得让人困惑。被谢苑他们带来防止过激群众冲上山的几百个护卫家侍等弄不清此人底细,没敢赶人,放任这人巡山似的来回逛。
不消多时一众人就见谢苑神情悲伤得难以自制地走回来。他哽咽道:“顾雯她……死了。”
白衣人远远地望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尸身,把一个陶杯拢入广袖,垂眸犹自去往谢苑方才进过的屋子。
屋子很乱,却没有打斗的痕迹,看起来只是单方面的发泄怒火。
随即,他跨进内间房门门槛,头堪堪磕着一个东西。
是一只白净的脚。
他一抬首,扶着门沿数秒,无声地恸哭。
来人把应夙挂于颈上的白绫解下,接住他向来冰冷的身体。
――只不过这一次,是永远地冷却下去了。
应夙的面上还存着一抹清淡笑意,眸子安然地闭着。
除却脖上血管的淤血,他的肤色一如既往的浅淡,容貌还停留在十多年前,光阴一刀一刀的凌迟未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痕迹,似乎是习以为常了。
这人将他还未尸僵的如若处子的胴体置在遭人打翻后被他立起的椅上,将他的身躯扶正,小小地惊讶女儿作妆的器具竟无一遭其毒手,恍然彻悟:谁会想拿一个半男不女的怪物施粉打扮的用具?自己看了不快还是次要的,如不经意沾了一两点回家,那可不被自家夫人怀疑,家中又要乱起来,那还得了。
白衣人仿照应夙过去手笔,画眉,绘眼,描唇。
搁笔,应夙动人得仿佛就要活过来一般。
但要是有应夙旧部见此,定会道:“不对。”
因为他虽是为应夙勾了眼线,却不是子夜狐那样狭长,而是着重在衬出他的长睫及灵动的眸。
不过人已经死了,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有一瞬的悔恨,被应夙誉过“风骨超然,杳若谪仙”的身形略有踉跄,阒阒之遭境微闻水声滴答。
滴答。
他捧起倒得唯留三两清液的酒壶,对着应夙遥自一酹,而后起身,离去。
那边谢苑问道:“如何处理应夙尸体?”
有人快速跑近,说话还夹杂着调整心跳的呼吸声:“先生走了,拦不住。他对小人说:‘让应夙独葬后山罢,顾姑娘与顾公子皆为自尽,且以中缘由谢家主是知晓的,望莫要为难死者。'”
谢苑静静地听完,道:“依他所言去做。”本想看看自家儿子,才想起他早打发谢芜与谢安先去歇息了,侧首又问:“先生可有说让我们如何称呼他?”
下人稳了稳语调道:“有。”
谢苑没想到对方竟这般容易就告知姓名,道:“说。”
“白誉,‘白衣之白,誉乐之誉’。”
白誉之前离开帮派,应是受了莫大刺激,应夙手段的残忍远远超过他想象。
数年前白誉听市井中人对闻风帮多有赞词,风评上佳,固以怪之;又适逢应夙离帮下山,年少骄矜的面孔流露出傲人之气,见之竟再难错眼。
缘于自身旧事杂思,眸光错落间恰似故人款款归。
可最终,因为他的一念之差,结局走向了全然相反的道路。
--他所秉持的道义,为应夙--或者称筠童--使他苍凉的命运终归于浮沉难平的乱世中。
他一生都不曾发自内心地笑过吧。白誉想道。
他无法做到看着顾家人受尽折磨而不做为,离山后拟了三封一模一样的信送与三大家族。
信中毫无提及应夙所受苦难,字字珠玑,铮铮泣血,控诉了顾家无端飞来的灭顶之灾,对时局进行了尖锐准确的分析。戳到几大家主的心尖坎上,一见有谢家出头,二话没说就应了。
白誉到山下时尚是白日,晴云霭霭绕却千里河山,碧空如洗,一色万顷,恍经数年。
他的眼前闪现出雪日中一人独立亭边之影,亦有更早之前,他牵过总角孩童的手步于花灯月下。
白誉略一停脚,再抬腿往前走去。
他身后的漫膝野草,茎间摇晃着此时本不应存在的水露。
话音刚至,黑衣人的脚步整齐伐一地落下,江岭连问道:“这就到了?”
孙临道:“还有好一段山路呢。”
江岭连寂然地看着无光的崎岖夜路,停住了,不时望向微有光烁的顶上,道:“既是如此,那…后来闻风帮岂不是易主了?”
孙临到了这里后心情明显地转晴,把一块石子踢入不远小池中,道:“称不上易主,想当帮主的人多了去了,就内杠起来了。谢芜为防误伤帮主您,将您带去江先生家附近,远而偏僻,其他几家怎可能找到?”他一顿,道:“只怕江老不应,便伏在他常途经之地,在夜晚将您置于狼群间,江老不可能见死不救--就算江老没看见您,也自然是有人在一边护着的。”
孙临往前走了一步,想了想补充道:“谢芜已经于一年前过世了,帮中也多安定,谢泽特地让小人来请回帮主。”
褚岚道:“且慢,说到谢泽,你说江父…会不会是他杀的?”
蔚忱一惊,看向了就此打住话头的萧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