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忱似乎有些不耐地探过身,扯了扯他的领口,谁料阿洛像触电似的退出了几步远,借机扯回了自己的衣服。
萧寂刚把前脚踏进门槛,就敏锐地嗅到了异常的氛围。
蔚忱抬眼扫过了他手里拿着的一壶酒,语调平平地道:"你们先喝着,我到楼下逛逛。"
阿洛也是一反常态地缄默着。
萧寂原是心里就闷着些火气的,如今见了两个人不明不白的漠然,险些没把酒壶砸到他们脸上。堆砌出一种较为柔和的语调道:"魏芩可是有什么麻烦的事?”
蔚忱连脸色都没甩给他一个,头也不回地道:"没有。不必麻烦了。"语毕便是走了出去。
萧寂线条刚硬分明的脸上露出不大好看的神色,他皱着眉冲阿洛道:"你可是惹着他了?”
阿洛道:"哦,算是吧。"
萧寂的眉拧得更厉害了,大概是顾及到酒肆里住着的不止他们几个房客,有意压低了声量,说出来的话却是强硬得让人无法糊弄:"解释清楚。"
阿洛看看风景:"说来话长——"
萧寂:"长话短说。"
阿洛眼瞧着敷衍不过去,也没用眼睛看他,只是把半长的发绕到耳后,低低地道:"我叫了他一声'无妄',又不愿解释无妄是谁。"
萧寂哑然,下意识地望向蔚忱离去的方向,长叹一句:"'他已经死了',这话还不是你说的?即便很像,也终究不是他。"
“待公子回来道个歉,没人会喜欢被当作他人。”
萧瑟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便出了房走下楼梯,看样子是要跟上蔚忱以防这个在他看来没脑子的人走失。他在转角处略略停留了一秒,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眼柳清郁房间紧关着的房门,脸上露出了与他气场所不符的茫然神情。
在他从门走出的下一秒,阿洛强撑着的精神瞬间尽数无踪,他原本挺直僵硬的背脊全然倒塌。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怔了数久,迟来的悲哀才把他掀翻在地,用巨大的浪头将他吞噬进无尽的黑暗里,再不见一点希望。
他的肩头无声地颤动着,许久后他稍作平复了心境,出声道:"总有一天让你们付出代价。"
轻若游丝的,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阴冷。
他把随身携带的行囊解开,在里面寻找一番,才堪堪摸到了他想看的东西。
那东西仿佛极其易碎,他把这物品从行囊中取出的过程十分缓慢,慎之又慎,连呼吸都不敢多匀一分。
——那是一封泛黄的信。已然脆弱得吹弹可破,却又未曾损伤分毫,可见保存人之用心。
阿洛将它松松地抖落开来,铺展于床榻之上,他的上下唇抿作一条颤抖频率极高的线,目光定定地盯着纸上依稀可辨的几个字。
尽管经年已逝,却仍能看出这写字之人洒脱张扬的性子,几字洋洋洒洒地占了一张八开的熟宣,难为阿洛将此人内容不多篇幅倒挺长的信保存至今。
"尚不敢大动干戈可准擅自勿念,不日可归。"而落款只识得靠左篇下的一个"小"字。
蔚忱径直走下楼梯,穿过前厅,直到走到了酒肆门口才恍然一愣,心想自己跟个孩子赌什么气呢。
他估摸着这里大概离东京府不远,总有南北往来的迁客骚人于此会面,虽然只不过是因距都城不远的缘由才在漫漫前途上有萍水之逢,各自奔向各自的道,朝廷中人却也偶尔来此视察上一两天,美名其曰"赈灾",其实这破旮旯也没什么天灾须得他们动劳贵体的。应只是有哪些事情需在这鲜有人烟的小镇做的,却是引得人深思了。
倒是金玉其表的庙堂上人祸更甚——只不过没人管罢了,有人有心无能,有人权倾朝野偏爱将搜刮来的民脂用以丧智之物上。
蔚忱把手轻轻盖在双眼上,使酸胀的眼得到片刻缓解,没等他保持这个文艺青年范十足的姿势几秒,店里突然一拥而出十几个人,他忙把身子撤回左边,心悸地看着他们推搡拥挤过他方才所站的位置。
便见迎面一队人驾马而来,个个神色肃穆,不苟言笑。列阵队形看似毫无理性,随心所欲,但若是认真观察便可发现这样的队形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都能保证最中的人身旁至少有四人相护,这样即便有一人不慎离队也会有他人马上快速补上他的位置。
最中那人一身官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仿佛周遭的人不过细小的蝼蚁,不值得为此分散注意。他的眉极为修长,却不是卧蚕样,而是有棱有角,且眉间距离极短,无故添了几分凛冽疏离之感,距一切事物于身外,偏偏让人觉得却是凉薄了。
他的举手投足间并不加刻意修饰,却有种先天的拘束感与与生俱来的贵气,使人一看便觉得出身必定是哪个大姓氏家。
他神色淡漠地从前来围观朝廷命官的人群前方路过,明明不过仅有三四步之遥,在场的人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庄重,谈论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却是觉得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浓墨重彩的隔阂清清楚楚地摆于他们和那人之间。
蔚忱瞻前顾后没见着这几人有什么动静,觉得有些乏了,抬膝伸腿便要走回酒舍,听到旁人切切察察地道:"这是何戒?”
蔚忱别扭地把伸出去的脚收回,踮起脚间在纷扰的人群中准确定格到那人的位置,耳朵却是朝着说话那人那边的。
咳――人嘛,不管在什么时刻,八卦之心都是不会缺的。
不料闻讯从屋内跑来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蔚忱被挤得连坚守住立足之地都万分艰难。他刚想返身到那人旁边,一随波逐流用便便大腹赌住他去路的人就横眉倒竖:"你这家伙不长眼是吗,去去去,别碍着老子的路。诶媳妇——在这呢在这呢!对对我在这你你你别过来哎哟再挤就都出不去了"
蔚忱的嘴角抽了抽,不习惯地把及腰头发往后一抹,大汗淋漓地穿梭在强大的群众汇成的茫茫大海中,其间又捕捉到"受宠""下狱""把柄"等不明不白的字眼,然而不明觉厉地有种年度大戏的强烈即视感。
蔚忱觉得这么些人的形象刹那间就高大了,又深深为国家荒废人才感到心痛,人民群众作为官方宣传部定是有大作为的。
他跳着脚弓着背就这么从革命浪潮里抽身而出,脚哆嗦得差点站不住,忙往路边石阶重重地一坐。回望他艰难的长征路上的艰难险阻,睁眼闭眼都有种时过境迁之感。
他茫然地看着随着何戒一行人远去的浩浩荡荡的声势,没能回想起关于此人的半点信息,叹了口气,对自己本不属于此这一事实深以为然,才隐隐地流露出些无措来。
他疲惫地一路沿着民居走回,不出所料在门口见到了抱胸靠墙的萧寂,笑着重重地拍下他的肩膀,心照不宣的冷淡气氛才被化解开来。
萧寂似乎有点讶然,他侧过脸去瞧蔚忱,蔚忱没有看他。萧寂也不再试图说些什么,只是扯着他往屋内走了几步。
蔚忱笑了笑,轻声道:"你觉得这样不明不白地活着,有什么好吗?"
萧寂下意识地往楼上瞟去,沉吟片刻,道:"执着于虚无之物,也不过平添郁结罢了。"
蔚忱道:"人活着,便是为了心中所秉的意愿。无论是朝廷命官历代皇帝,还是街边乞丐平民百姓,奸佞之人还是鞠躬尽瘁的清官忠臣,都是朝着自己所念之道而活的。"
"――我的道,是什么呢?"
他虽是疑问语气,想来却应是有答案的,"既无道可循,纵是活着,本有的意义也是无踪了。"
萧寂欲言又止,几次张开了嘴却又都闭上了。
――没什么好说的。
许久,等门外街巷几度喧哗又几度沉寂后,萧寂才道:"我此生只知一人的道,且不论对错,只觉若此道为天所定,不如无道。"
萧寂从掌柜桌上拿了壶酒狠狠地灌下,扔了些交子过去,似乎在为自己的话沉淀些气力。
蔚忱不大感兴趣地低垂着眼,鞋底反复在地面上磨蹭着,指尖在木制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戳着。
萧寂喝酒喝得尽兴了,将他领到角落的一张落满了灰的桌上,扯着纸巾扫开累累尘埃,命令般地道:"坐。"
蔚忱毕恭毕敬地坐直了身子,上半身微微向他探去。
萧寂道:"——我要与你说之人,便是江岭连了。"
闻此,蔚忱猝不及防地心旌一晃,险些往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