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忱终究也没能知道自己到底跟谁像了。
阿洛捧着碗呼哧呼哧地跑过来,蔚忱才猛然想起自己过来这边原来是要做什么的。他转过身顺手把筷子递了过去,回头就把萧寂的话给忘了。
萧寂遭到无视冷脸无言抽身而去,阿洛把碗筷往邻近的桌子上一扔跟了上去,一边含糊不清吼着:''你这人怎么老爱赌气呢——诶诶诶我说去二楼逛一圈吧——''
蔚忱一时处境有些尴尬,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待在原地乖乖候着别去惹人烦了好。
方才那群个个衣服穿的色彩鲜艳如同彩虹糖的人桌边的群众也三两散去,蔚忱见状晃悠着过去手往其中一人肩上搭着,兴致颇浓地道:"也不知各位所说之人,是个什么来头?"
那人扭头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一阵——蔚忱认得他原是坐黑色衣服的旁边的,许是刚才便瞧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了。蔚忱忙把清白的手撤下,干咳一声道:"魏某不是本地人,对此处恩怨纠葛所知甚少,如有冒犯,还请各位多多担当。"
一个紫色衣服的招呼他坐下,不紧不慢地为他沏满一杯茶,而后双手交叉置于下颔,目光灼灼地瞧着蔚忱,轻笑着徐徐道来:"柳某所闻之事也不尽准确,怕是有些不合理处出口只增笑耳。皆是闲杂人嗑叨之语,市井人攀谈之话罢。江岭连其人,本身便只存于撰文之中。关于他的身世所历,流传的版本不尽相同。可若细究起来,人们所执着的,不过是件以骨肉堆积成的离奇过往。"
原是这北宋政局动荡,人人自危。一个半世纪前宋/太/祖不遗余力打击军权,庙堂之上反倒是士人们手握大权。外戚来犯尽是一味求和,给那契丹和党项二族白白占了便宜,却未尝重整军队,大宋子民时刻有性命之患——哪日辽或西夏翻脸不认帐打过来也只得自认倒霉。为求自保,有天资甚人者自学武功——虽说天道酬勤,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孙敬苏秦之流的。同理,虽说百姓中随便挑出一个都可从头练起,但工夫能否到家又是另一回事了。
江岭连就是在这乱世中走出一条通天血路的人。
然而通往伊甸还是哈德斯府仍未可知。
他自幼父母双亡——蔚忱也不详其死因究竟是饿死的还是蓄意谋财害命,连双双殉情这种只在神话里见过的情节都有人使劲往他脑里塞。不出所料,一众人在听他再次提起江岭连这三字又凑了过来。在如此人烟稀疏的小城,一个传奇人物便可把流水时光搅浑,更别提这人这事就发生在附近。
身旁若干人吵得不可开交,蔚忱连整件事的起因缘由都没弄清楚脑仁儿几乎要炸,忽而灵机一动,道:"诸位且停一停——是这位姑娘我知道你说得有理是是是——好先停一下容我说两句话——"
所有人停了手中活计齐齐向他望来。
蔚忱开始后悔接下这茬了,这会儿连擦碗的老板娘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任手上的油顺着弧形的碗滴滴答答糊了一地。
于是他干笑一声,"叭嗒"地晃起了不知从哪淘来的扇子,心道:"原来咱们古代劳动人民早在这时就有了八卦的萌芽,华夏儿女在从森林古猿进化到人的概念中大脑发展之健全着实不容小觑。"
他不辱在座各位超智慧古人猿的探究心,一板一眼地道:"或许是被求知欲过盛的大猩猩们烦死的。"
显然没有人听懂这个梗,但这并不能妨碍他们向蔚忱投来有若实质的愤怒目光。
他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等到这逼实在装不下去了,他猛然把纸扇一收,把扇柄隔着桌遥遥指向刚才那位"柳某",一本正经道:"兄台请往下讲。"
紫色衣服的作低头品茶状掩去尴尬神色,有些干巴巴地道:"在下姓柳名澈字清郁。"
语气仿似葬礼上念追悼词的。
明摆着有脾气了——蔚忱吊人胃口吊了半天就挤出句让人get不到点的话,就像"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一式的让人无法满足生理需求。
蔚忱一瞧周遭人神色不对,讪讪笑道:"咱先不管他父母怎么死的咱来——"
没人想听他鬼扯。蔚忱有点悲哀地想到他和老祖宗们可能在大脑构造方面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他强行把柳清郁的话接了下去:"可是厕所清新剂的清沐浴露的浴?”
四下皆是茫然。
他心里一琢磨觉得不对劲,改口道:"可是清心寡欲之清欲?"
柳清"欲"的嘴角愣是僵了僵,片刻后才有些艰难地道:"清字不错,郁则是郁郁葱葱之郁。"
蔚忱不动声色地道:"啊,好名字。柳兄请讲。"
却说江岭连是在于荒凉边陲一个村庄内废弃的草垛边被他那养父捡了回去了的。此处土匪横行,狼群三两出没,这孩子却未有任何意外——江老——便是江岭连他养父将此奉为天意,一个中年单身汉得了这么个长得挺俊的孩子,自然是乐得不行,抱回去照顾着。及其稍长,取名为延,后来江岭连给自己取字为岭连,闻说是与姓连读为"山水相接,集天地之气,聚万物之华"之意。从中透露出些少年的轻狂傲气来。
江岭连自小天资聪颖,不知怎么的自己捣鼓出一套练剑的法子,剑术尤为过人。江父甚智其子,常与其邻夸之。邻人对这个孩子感到十分震惊,一面酸溜溜地想着让这老光棍捡了便宜,一面在他面前赞口不绝:"此子大有盖世之才!"
江父闻之更为欢喜,愈发悉心照料他。等到江岭连年越十八,剑法当代无人可匹,却逢——
然后就没了后续。
"却逢什么?”
一声冰冷冷的反问撞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蔚忱右眼皮开始狂跳,僵硬着半边脸回过头去,一边盘算着怎么功成身退。
柳清郁渐渐收敛起那副看了谁都温笑着的讨喜神情,眯起双眼,瞳水滚烫地翻腾着。他清瘦的脸上露出些许嘲意,轻声道:"我道是谁——萧大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萧寂仍是用那双万年冰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莫辨悲喜,轻轻冲他一点头,只对蔚忱道:"房间准备好了,你和阿洛早点去歇着吧。"
蔚忱惊恐万分,觉得他说话的语调如同千金大小姐家的管家。
他机械化地点点头,费力地把桌子往左移动了几公分,挤向楼梯口所在的位置——天地良心,他竟没被埋没在人群里从此不得呼吸。
他往不大结识的楼梯上踩了两脚,摇摇欲坠,让人望而生畏。他颤巍巍地收回脚,一边心道自己可能是疯了,竟想出啊,豪门千金这种恶俗的东西来。
他提着比现实还沉重的双腿又走了两步,梯子摇坠披拂,竟还不时漏下些沙砾。身后有一人怒声道:"你到现在也不愿相信?!你还是认为这些言论都是空穴来风?!”
蔚忱听着人群喧嚷,无精打采地往上走着。终于在只剩一个台阶的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不是柳清郁的声音嘛?!"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二楼的地面上。
不是他疯了,而是这个世界疯了。柳清郁如此温和的人也会发怒。
在他的背后,死一般的冰冷和沉默蔓延开来。
那头萧寂似乎说了句什么,柳清郁越发无法按捺自己的怒气,从座位上拔起身子,与萧寂四目相对,凌厉地道:"我若是你,我纵是让自己痛苦一辈子也要手刃了他。"
萧寂错开他的逼视,淡声道:"我从未忘过那个夜晚。可是你看——我这样背负着两人份的赎罪,何尝不痛?何尝不苦?"
"我只消将他的份一同承受,才能心安理得地恨他。若是让我负着他的情又要恨他,我做不到。待我偿还了这段情债,自然是会去复仇的。"
柳清郁再不出一言。许久,他才开口道:"这些年总盼着能和你一起喝壶酒,好不容易见了,没想到"他摇了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哈还不是个没用的人。讲起来多么义愤填膺,也不过借着酒胆在这胡诌两句关乎江岭连的旧事。又是有什么资格斥责你呢。"
他扔下酒钱,在目瞪口呆的旁人的注视下大步流星地往楼道走来。
蔚忱忙走进里屋,碰上阿洛亮晶晶的眼睛。
蔚忱不成功的窃听被人发现,沉默了些许。他把阿洛往房内推了推,对他说道:"那什么你进去一点,我被你堵着进不去啊。"
阿洛不依,双眼灼灼地盯着他,兴奋都挂在脸上了:"你在外面都听到了什么?"
蔚忱果断道:"没有。"把二人高深莫测的话复述给他听谅他也是听得云里雾里的。
阿洛还想说些什么,被他一把捂住嘴拖着进去,同一时刻柳清郁面无表情地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走到了郁他们隔了一个房位的另一个房间,也没再回头,直接掩上了房门,一个人在屋里不知在做些什么。
直到他注视着柳清郁完全进了房间,才稍稍松开勒着对方颈部的手。
阿洛愤怒地一纵而起,指着他道:"无妄你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蔚忱像在瞬间被抽走了躯体里的魂魄,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又眨眨眼,却是懵在了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眼,轻缓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如同担心对方听不清楚一般,又极缓极慢地重复了一遍。
阿洛却是不肯说了。他把头扭开,轻轻地道:"口误。还请蔚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一句话撇尽了所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