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忱和着酒咽下米饭——据说是自越南远道而来的优质占城稻,其实跟东北大米差不了多少。许多事物皆是如此,徒有虚名,尽负所愿。
因他已在车上补足睡眠了,也不急着歇下,又为自己斟满一杯,称不上清澈的酒壶微漾出日上三竿的暖意。
阿洛一手敲起近日广为流传于街坊间的小曲的节奏,一手舀出一勺汤送至嘴边,好生惬意,倒是有说不出的自得其乐。
蔚忱觉得不好把对方一直晾在一边,尴尬神色一闪而过,清清嗓子,刻意得让人不侧目都难:"咳咳咳——敢问兄台大名?”
他指的是辛辛苦苦一路赶车的车夫。说是车夫可是太折煞人家了,人可是有盖世武功在身天下无双的。
——咳,捧过头了。
然而让这么一个人扮作车夫这么一个身份也是太屈才了。
蔚忱暗自揣度着,也不好说些什么。
萧寂——便是蔚忱所言那人没错,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夹起韭黄,心思分明是在蔚忱这边的。
蔚忱被他锐利的目光盯的以为自己出了什么毛病,颤声道:"怎么了?"
萧寂不睬,唇紧紧抿着,似乎还在不满二人所做的决定过于草率,他继续闷头夹着菜,仍保持着几秒一抬头的频率。
蔚忱自觉对他有愧,也只得任对方看着,假装自己压根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殷情过分地招呼着这房子的主人与他们同桌。
阿洛用筷子指着萧寂,嘴里还咬着半块肉,不合时宜地含含糊糊道:"萧鸡你老瞅人家魏公止干什莫——"
他灌了一口酒费力吞下那块肉:"萧寂。"
蔚忱装作没听见也是不可能了,他憋笑憋得面部表情抽搐。
萧寂是为数不多的得知他真实姓名的人,据说是季言秋让跟着自己的。蔚忱虽不觉自己身家性命有何堪忧,值得对方这般大动干戈,却也没拒绝对方好意,只照单尽收了就是。
萧寂依旧面无表情,对阿洛的口误也不尽放在心上。对方的头发松松垮垮地用一条细麻绳固定着,蔚忱估摸着他一跑起来就可以给飘柔做广告了。他侧首时几丝未能扎起的发掩住了与常人相较瘦削过分的脸廓,眉目不同于寻常守卫的轮廓分明。共着黑衣长衫来看也不过像个阴沉点的士人,唯独细看眼底时才现出许些戾色。
他微微仰起头来,将竹箸置于木碗上,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被他做得如同长剑入鞘之属的潇洒。
双手十指交叉,无言地注视着蔚忱,眸里波澜不惊。
阿洛终于瞧出了气氛的不对劲,将他的脸扳回向着自己,轻咳一声,道:"看什么看,吓着人魏公子了。"
萧寂的唇齿微张,紧握着的指节毫无征兆地细细颤了起来。他转而盯着自己的手,待心境稍作平复时终于开了口,沉稳清冷的男音穿过蔚忱耳里使他感到一阵无来由的熟悉,然而萧寂这话却是朝着阿洛说的:"魏公子怎不是无妄?"
阿洛像在躲避什么一般错开视线,怔怔地看着木桌纹理,叹息般道:"没了。"
萧寂没料到会是如此答案,审视的目光再度落到蔚忱身上。蔚忱全然不知何故,差点被一粒米呛住气管。
"那么他呢?''萧寂冲蔚忱方向抬抬下巴,逼供一般的眼神死死注视着阿洛。
"你既已知,又何须多问,不过白费口舌。"阿洛没被他突如其来地转变态度吓住,而是以一种镇静的,宛如死水的语调陈述道。
萧寂低头不言,不时对指关节的按压将他心底的烦躁无奈昭然若揭。阿洛轻轻踢踏着桌脚,恍惚得连桌上酒杯差点倒下都不知。
萧寂眄了一眼完全在状态外的蔚忱,黝黑的眸里有什么不见了。
失去的永远都不见了,哪怕再有一天再找回来,也不是你当初所丢的那个,你无从得知它是否有所改变或是变更了多少。没了就是没了。
"嗯。"
一阵漫长得有如半日的沉默,才听萧寂应了一声,听着像是释然了。
不知他究竟放下了多少。
过去的还是将来的,爱的还是爱过的。
蔚忱对于二人对话内容全然一片迷茫,只不过在听见自己名字时有所反应,二人如同打着一个巨大的哑谜,使他无从如此前言不搭后语中捕捉什么些有用信息。
他见萧寂仍在不时打量自己,只在目光交错时生硬别开。他觉得有些好笑,则兴致颇浓地凑到对方面前,抿抿下唇,在对方被自己所为震住时温柔一笑:"小鸡——"
阿洛猛地吸了一口气,不出意料地被噎到了。
他手忙脚乱地将被自己喝得不剩一滴的酒壶推到靠蔚忱的一边,双手捧起水就灌了下去,接着便断断续续地咳了好一会儿,不注意将水也泼了出来,对着萧寂笑得一塌糊涂:"哈哈哈哈哈哈哈其实他们就是一个人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鸡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哎哟我去"
"有那么可笑吗?"蔚忱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一头雾水道。
"曾经也有一个人给我起过这个绰号——"萧寂转过椅子正视着蔚忱,破天荒接下了话头。
蔚忱压根没料到他会接话,他方才说话纯粹为了抒发心中感慨,他道:"啊"
许久,他才讪讪道:"是吗?呃嗯那是谁?''
萧寂的手搭在桌子边缘处来回摩挲着,眼睛却又垂了下去,答非所问道:"很久没人如此叫过我了。"
"嗯?!"蔚忱仍不知道他要告诉自己什么或是有何用意,静候着对方下言。
萧寂用一种如游丝般轻悄得须靠近去听的,不似他先前所用的语调道:"自从"
忽闻一阵他们所系于马厩的几匹马如同疯了一般的嘶鸣声,几秒后却戛然而止。立于四人身后的木门被人用力踹开倒在地上发出闷响,几道黑影从蔚忱视野一闪而过,阿洛一跃而起跟上他们。
"自从什么?"蔚忱在周围哭天喊地的混乱中焦急地问道,他慌忙地想站起却被身旁人死死按住。
没有人回答他,只听见萧寂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与渐远的打斗声。
萧寂不出声,他也不再追问,在这黑暗的角落里什么也看不见,他只管凝神屏息注意着动静。
萧寂猛地抽身从他旁边站了起来,沉声道:"别动,如果不想死的话。"
可蔚忱哪是个怕死的人,不要命地在对方翻窗而去后跟了上去。
蔚忱将身体藏于甚为茂密的树后,透过树叶交织间隙注视着后院僵持着的人。
六个戴着清一色纯黑面纱纯黑上衣长裤只露出双眼的人立于一个穿着皆异于六人的看似为他们为首之人身后,与萧寂二人对峙着。
萧寂的剑端直指对方胸口,声音竟含了几分颤抖:"是你。"
他持剑所指之人一身红衣,若是沾上血迹应也是看不出来的。不若季言秋独处时所穿的红,这人身上的红是一种无法确切描述的颜色,一种似乎惹了点血腥的仿佛是用人之血肉浸染的泛着寒气的戾色。
那人对着他锋利的剑端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算定了对方定不会贸然出手。
他分明是被认出来了,隐藏身份的手段只能说是低劣,全身上下却仍是包得密不透风。蔚忱不明他所做用意何在——他以这种手法出现于萧寂面前,从萧寂的反应可看出二人是相识甚至熟识的,如此与直接露出身份无异,却仍固执地将身体隐于重重衣衫之后。莫非是有难言之隐?
那人露出的狭长眉眼向下弯了弯,无声地笑了起来。蔚忱觉得这人若是个姑娘放在现代自己定要上门提亲的——这对桃花眼可太惹人疼了。那人将剑尖向下松松提着,向前轻轻踱了一小步。萧寂的剑原是于他胸前两三公分处的,此时由于他的动作而紧贴住他的胸口,萧寂顿然失色,猛地将剑往回一提,划破了对方轻薄的一层外衫。
萧寂丝毫未被对方惑人双眼打动,狠狠地逼视着他:"如此用意何在?"
那人剑端松松地挽出一个剑花,漫不经心道:"只是赌赌你敢不敢下手罢了。啊——真不好玩,"他拂过剑柄的银雕,意犹未尽地将置于下颔的食指绕过舌尖,"之前不知你在这么个地方,如今来了,事也做成了,顺道来打个招呼——走了。"
他一招手,后面几个训练有素的人便跟了上去,正欲翻墙离开。
萧寂的剑突兀地送了上去,回锋勾住对方的脚踝,带出一阵凛冽剑风。
对方不可思议地一怔,侧身倚住矮墙,使自己不至于狼狈摔落在地,却不忘笑道:"郎君如此可是伤了奴家的心了——"一转手拔出剑与萧寂不知轻重的剑架住,竟是有些吃力了。萧寂的剑术有如破竹之势越发狠戾起来,那人无心恋战,草草收招趁守在一边的阿洛不备,脚步轻踏上墙根纵身一跃。
萧寂却是有务在身,无法追去,剑锋隐隐地沾了那人薄衫。
三尺青锋能断血肉之躯,亦可断浮于心头的万千念想。
他的剑无力垂下,剑柄从指节间脱落,他抬眸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轻道:"你的剑呢?"
那人似有所感地遥遥回头一望,萧寂仍望着他,目光碰撞间如同有什么碎了一地。
萧寂又道:"你的剑法呢?''
有如一声叹惋弥散在初春的寒气里,缠绵不绝。
蔚忱轻出一口长气,揉了揉有点僵硬的膝盖,扶着树干渐渐直起身来。
他无从知晓二人恩怨哪般,却不由为不知是萧寂诘问自己或是那人的话语而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慨。许是自身曾经经历过,自然也就带了些风霜味道审视来人了。
他像未曾来过此处看过所发生于此的事一般回了屋。
他在进门的一瞬敏锐地觉察到一丝干燥的血腥味儿在凝固了一般的空气里酝酿。
屋里再无活物地消沉着,一柱香前蔚忱还招呼着的老人倒在不远处的血泊里,让他感到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他眼前阵阵发黑,指尖以不正常的高频率抖动者,他所见到的所有事物飞快地旋转着要吞没他的意识。
生于和平年代的他不曾见过人真正意义上的非正常死亡,如今倒是见了,竟是一时恐慌起来。
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气味浓重的空气呛得他双目通红,嗓子里火烧火燎似的,咳嗽时伴随着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五感。
蔚忱急急将手撑在墙边,小腿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无法稳住身子。
他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那位好心的老人身上,一阵原本就该有的方才因不适而忽略的恐慌擢住了他。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地移动到老人遗体前,双腿再无力支撑猝然跪趴在地。
他咽下一口唾液,艰难地将手探到老人鼻下,已是了无生息。
老先生的双目到死都没有闭上,甚至是过分狰狞地突出着,上下嘴唇不甘心地微微张开,似乎是有人打断了他未能出口的话,无法瞑目的双眼里所流露出的更多是绝望而非恐惧。
他的前腹上有一个血糊糊的黑洞,应是被人直接刺穿了身体,竟可见那泛白的皮下脂肪与截断的肠管。
蔚忱强忍恶心挪过他的尸身,扑鼻血气熏得他泪眼朦胧,透过氤氲水汽却突然发觉了一处怪异的血迹。
明显为他人所害的人的尸体留有血迹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这分明不是老人尚在世时身上伤口所溢出的血凝在地板上的痕迹。
他一手紧紧捏住鼻子又再凑近了观察这具尸体,另一只手将老人翻了个身后瞳孔蓦然收缩——老人指腹凝结着血痂,可手指上并无任何创口。
蔚忱大悟,绕过尸身辨认方才所见的那一滩血,证实了自己所想。
大概是老人自知大去之限不远矣,弥留之余愿尽所能记录有关凶手身份的信息,才以指代笔,以血代墨于地面留下如此血痕。
也许是由于老人是以手指粗略沾着血写的,又许是因为他失血过多,笔画几乎黏在一起,字迹扭曲得让人难以看清,一眼瞧去像打了马赛克似的。
蔚忱念道:""几"?"
"不对,没有勾,"蔚忱双目微阖,重心不稳地往后退了几步,"12?"
这到是有几分相像了,但蔚忱仍蹙着眉努力分辨着血字,心中有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他终究没能坚持着到最近的椅上歇下,脚下一软又摔了下去,下颌磕在在地上出了些铁锈味。
这一摔使他困意顿消,反倒是清醒了些许——尽管头晕目眩,身体不受使唤,却也是好多了。
"蔚魏公子——!"
他半抬起眼,朦胧间看着阿洛模糊的身型渐趋清晰,急匆匆在他眼前蹲下,眉目间充斥着忧虑神色。
萧寂无声地随后而来,僵着脸将他扶起,塞了几颗蔚忱从未见过的东西到他嘴里,冷声道:"把它给吞了。"
待蔚忱面色稍有好转,不复先前那样惨淡,萧寂才缓和了语气,面不改色道:"死的又不是你,轻松点。"
他冲阿洛一招手:"将此处打理一番,走了。"
蔚忱尽力克制着情绪,轻声道:"他就这样死了?"
萧寂瞥他一眼,点了点头。
蔚忱默然垂着头不再言语。
在房屋西北角的阿洛惊讶于老人遗容的不堪,在尸体周围来回徘徊着。
萧寂忽复出声:"不必道什么铁石心肠似我,人若苟活在生死线上,可不于此淡然。"
蔚忱昂头瞧着他:"这是你想要的吗?''
萧寂沉吟数久,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我亦不知。"
蔚忱没有去探知对方与那血衣男子的纠纷,想必是知从萧寂上得到答案是不现实的。他道不知时手指微微蜷起,蔚忱垂下睫羽,心如明镜。
"没有人会知道。"
当他们离开这间再无生息的屋子时,蔚忱如此想着。
阿洛所持的长刀——那把将老人后背前胸皆刺穿的凶器的刀尖上凝着一滴殷红的血泪,背负着老人一路而来的半生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