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忱完全醒来时发现自己处于一辆马车里。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车顶,马车磕磕绊绊地一路往前驶去。
也不知出了城没有。
被拉下的窗帘透不过半丝光线,导致身旁熟睡的陌生少年均匀的呼吸声更为夺人耳目。
他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但这种感觉应与封闭的环境毫无关联。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到锁骨处,冰凉的质感清楚地从手心传来。
他攥着不复存有季言秋体温的美玉,置于唇边细吻着,有温热液体漫过它的边缘滴在手上。
人心怎可与铁石相较。再怎么坚固也仅是血肉所筑,若有锐物触之,也是人心裂得快些。
疼痛更甚。
他沉默地背过身去,在黑暗的角落歇斯底里地颤抖着。
蔚忱狠狠地将握紧的拳头塞入嘴里,浑然不觉手背上已被自己咬下好几出蚀骨印痕,甚至有血丝渗出,斑驳点点烙于唇角。
他品到了舌尖泛着的浓重的铁锈味,却固执地不将手抽出,唯恐太过沉重的胸腔起伏之声扰人清梦。
车子颠簸几番后速度越行越慢,窗外隐隐传来几人模糊不清的交谈声。蔚忱淡淡地看着暗红液体顺着腕形滴在被褥上一点点地融入布料,仿佛流出的只是无关自己的清水一般。
不出十秒又听见马鞭"啪"一声落下,马匹嘶鸣声直入云天,车子再度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又失神了好一会儿。
蔚忱掀过帘子一角,许些称不上灿烂的日光使视暗过久的他有片刻难受,泪眼朦胧地倒回被窝里。
车轮似又被一个较大障碍物绊了一下,他无声地听着处于睡梦中的另一人抱怨了句什么,回过头去看见对方拧着眉挪挪身子靠向一边。
蔚忱沉着头昏昏欲睡,脑子里却有个尖锐的声音叫嚣着,扰得他不得入睡。
他全然不知这辆马车行驶路线如何,将去往何处。
马出既已出城,定无于半路掉头而返的理。
毕竟是再回不去了。
不论那繁华满都亦或是人情冷暖。
季言秋所放安神香的量并不算多,充其量仅仅是让他睡上一会手无缚鸡之力罢了。一刻钟后药效便已退去大半,他神智也清晰了些许,只是身子沉甸甸的提不起气力。
因此他不会记错那时季言秋深深地注视着他,呢喃着二字缱绻缠绵。
"无妄。"
"无妄。"
蔚忱反复念着这个不知是否是季言秋前情人的名字,神经质般地笑了起来。
天知道他昏睡过去前还心念着对方对自己倾述衷肠,两厢难忘。
陌生名字的出现证实一切不过虚妄。
自己竟还痴心以为用情至深对方有所触动,想来不过是季言秋将自己当作另一人来爱着的原因。
他以一种婴儿尚在母亲腹中,缺乏对外界的信任感的蜷缩动作,僵劲的四肢紧紧互相锢住。
阿洛静默地凝思着,细看他背影数久,打消了起来提醒对方进食的念头,双眼微阖地听着对方压抑的呼吸声。
阿络感到神智稍稍有些朦胧,半梦半醒间又想起季言秋的话。
"蔚公子不认得您?''阿洛在他们一行临行之际听见季言秋所述之事,不可思议地道,"更何况他不是——''
他意识到自己呼之欲出的话有所不妥,立马闭了嘴:"阿洛出言不逊,任凭公子处置。"
"无妨。他也许连自己是谁都不曾知晓呢,"季言秋目视着几只被惊起的鸦雀,轻轻扯了扯嘴角,而后又疲倦地半闭着眼,道,"一概不知甚好。"
莫过于对他荒谬的一生最大的赏赐。
"一个本该不存在的人再度出现,不论何种原因,恐怕都能引起惊涛骇浪,皆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季言秋的指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嘴角,抬眼看着对方,"我信得过你们。假身份已经办好了,且留一份备着,以防不日当堂对峙出现漏洞,又该被蔡党拿去大做文章了。"
"当年的人大多在那场"他蹙起眉思索着要用哪种较不敏感的词为妥当,怔了半晌才开口道,"那场事故后被牵连致死。一两个记得他容貌不足为惧——实在无甚说服力。那些老家伙应当也不会拿件陈年旧事触当今圣上的霉头。"
"他若坚持知道,你无需解释过多,只道让他自己去寻答案便罢。毕竟他还是他啊。"
阿洛被话语所憾,双膝一时重重磕在地上,发丝垂落下来遮挡住他的脸颊,却无法盖过他亮得异常的眼神。
"阿落时刻谨记公子之言,护得蔚公子周全。"他垂着头,跪下的脚不见一丝颤抖。
车子猛地一震,阿洛直接被甩到了一边的墙角,痛得他哼唧一声,感觉自己背脊约是要酥掉了。
他揉揉被磕得发疼还突突跳着的额角,用右手腕撑着勉强坐了起来,鼻梁骨跟一个硬物狠狠地撞在一起。
他仿佛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双眼泫然地捂着鼻子跳了起来,在看清来人后将到嘴的斥骂尽吞了回去,卡在嗓子里疼痛得让人想哭。
失而复得的一切事物远比没失去前来得珍贵。
他尝试着憋出一个笑容,准确来讲这根本称不上笑容,比哭还丑,人不人鬼不鬼的。
蔚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阿洛手足无措地盯着他,灼灼视线像要把他的脸看出个洞来,才有所察觉自己过于失态,弱弱道:"公子可有伤到哪里?''
蔚忱却被他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了,先前的阴郁心情一扫而光。他将衣袖往下扯扯,用完好的一只手揉了揉对方的头,温和地道:"并无大碍。注意下次别伤着自己了。"
阿洛习惯性地用头发蹭了蹭对方的手,不知意识到什么而突然微微侧身躲开了蔚忱的动作,难为情地背过身。
蔚忱只当他对自己不甚熟识,不当回事地笑笑,起身查看季言秋准备的行李。
他的瞳孔猝然收缩——也不知季言秋在多久之前就在策划着这件事,一切他所需的资料竟无一落下,完完整整地叠放在众多起居物之间。
阿洛也看到了他翻看着的东西,惴惴不安地瞅着他道:"您如今身份不大方便,季季公子为您备好了假身份,您所看的那些材料中便有。"他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对方听到季言秋姓名一不高兴让他走人。
蔚忱的心情自然是调整过来了,反正季言秋本就不是喜欢的他,明知他并非"无妄"仍愿为他安排去向,属实恩尽义绝了。
他无端地感到一阵不对劲,扭头问:"为何我的身份不方便?蔡京之流忌惮他也没有理由防着我这种与季公子相识无多的无名小辈吧?''
阿洛在听见他的话时神情出现了一片空白,片刻缓回了神,咬了咬下唇道:"季公子说一些事不便由他告诉你,您若想知道,可自己去打听。"
"公子也是担忧"
蔚忱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冲他安慰地一笑:"我知道了,多谢。"
阿洛仍在看他,他却没了继续说话的念头,一目十行地看着材料。
却听阿洛冷不定冒出一句不接上文的仿若喃喃自道的话:"追溯求源那么些陈年旧事,若是想起只觉伤情,可有意义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蔚忱的手瞬时捏皱了纸张一角,他摩挲着泛着淡黄的纸,心不在焉地看着一个个端庄正楷——并不是季言秋通常所写的字,道:"穷其一生不过是在找寻一个不负于己的答案罢了。若是一个人看到的始终不过是虚假幻像,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嘴角忽地酝酿出一丝不为己知的笑意。
——季言秋为他拟的假名为"魏尘歇"。
因他所姓之字在不作姓氏时读作wei,少时也没少被人唤作"魏忱"。
阿洛涉世仍少,无从判断他的心意,惶惶然道:"公子可觉如何?"
"甚是满意,"他的眉目在见了接下的几字现出许些异色,被阿洛出口揭穿时像在掩饰什么一般猛然拔高语调,自觉失常忙添了句,"出城应有好些时辰了罢,打听打听附近可有农居愿供人歇脚。"
阿洛并无二话,掀开前帘喊了句什么,呼马声与鞭声再度响起,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左靠了靠,才停了下来。
蔚忱透过布帘薄纱的罅隙目视对方远去,无意识地攥紧手中纸张。
"魏尘歇,字芩。"他轻喃道。
昔年逸事如鲠在喉,咽不得,吐不得。
"此物唤作"情",今生所惧,除此无他。"
"万物爱憎贪痴嗔皆长于斯,葬于斯。"
而季言秋所取之字,与姓连读为"魏芩",即畏情,便是有一番深意了。
他死死盯着在视线里渐渐模糊的字,心中暗叹真是累了,将手覆于双眼上方。
遇着所爱之人本是皆大欢喜,可这中隔着时间的漫漫长河,碍于国家的兴亡荣辱,可叹造化弄人。
"嗒嗒嗒"的鞋底踏地声出现在耳边,阿洛从外面探进头,道:"这村里人们个个挺淳朴的,应是不会有内鬼才对。"
好像是牵着马的人不甚同意地驳了他一句,他又改口道:"不过是歇脚,且没人认得我们,你用得着这么警惕吗——''
那人冷哼一声,蔚忱趁俩人愤怒相对还未斗起嘴时慌忙道:"就按你说的做吧,"他实在被饿得连多走几步得力气都使不上,气若游丝道,"找家有现成饭菜的。歇足了才有气力赶路。"
阿洛欢快地应了一声,麻利地跳下车往其中一家跑去。
蔚忱深吸一口气,浮起一个浅浅笑容,走进了一片天光灿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