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孝律寺内,药师佛塔顶。
东江依旧滔滔,寺院内林木更加葱郁,清风拂面,带着晚春的和煦与生机。
不知何故,我从能记事起就特别爱来这里,开心的时候来,不开心的时候更会来,总觉得站在这佛塔顶层被风吹一吹,再看看这千年古刹的人来人往和远处那奔腾不止的东江水,便能够豁然开朗,心中堆积的所有不快也都随风散去,我便又找回欢乐与自在。
可今天我已经逆着风在塔顶立了半天,心中却越来越堵,生辰那日叔父对我说的话犹如万斤重石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我自幼无父无母,抚育我长大的叔父与我无亲无故,我从未问过他为何要如此费心费力待我,但心中隐约有些明白,我与旁人不同,准确地说,是我和叔父都与旁人都不同。除了孝律寺内的僧人,我们与别人一直刻意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在别人眼中,我们如山间雾霭般虚无缥缈,似乎眨眼间就会消失不见。我曾困惑地问过叔父为何要如此,他说不与别人亲近是对我们自己最好的保护,等到了必须离开的时候就不会痛苦。
这十多年来我逐渐长大,孝律寺里的僧人们逐渐老去,老住持也已步履蹒跚,可叔父却无任何变化,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停滞在我还不曾有记忆的时候。直到悄悄送情诗给他的人从长辈变成了同辈,我才惊讶地意识到这太不合常理了,叔父是貌美,但怎会有人十数年容貌丝毫不变?
“叔父,您长得如此好看可觉得闹心?”我将洋溢着仰慕之情的信笺摆到端坐在书案前的叔父面前,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您可不晓得,我这每日在院中随意走动两步,只要低一低头就总能捡到这些不知何时从院外扔进来的好东西,就算您再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也见效甚微啊,旁的不说,单您这美若天仙的容颜,都不晓得让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乱了芳心,丢了香魂呢。不信您闻闻,您仔细闻闻,这信笺上可还带着沁人的桃花香呢。”说完拿起信笺在他鼻前用力扇着,闹得他浅笑着合上书。
“没大没小,美若天仙是这么用的么?”叔父顺手接过信笺丢到一旁,敲我额头责怪道,“嘱咐你多少回了都记不住,不要总拿这些无趣的东西回来,整日里没个正经模样。”
我笑得更欢了:“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嘛!我可不像您那般铁石心肠,这满院的情真意切竟真能视若无睹地来回践踏,我瞧着可心疼呢。”伸手够书案上的果盘子,挑了颗最大的果子讨好地送到叔父嘴边,再捏起颗果子高高抛起,仰头张嘴稳稳接住,动作一气呵成。叔父抬手就赏了我额头重重一下:“又忘了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是吧?不长记性。”
我真诚地奉承道:“这不有您在嘛,偶尔的事故正是您展现妙手回春好手艺的时候呀。”仗着叔父的疼爱我可没少惹麻烦,要不是叔父医术精湛我都不晓得死多少回了。
别人都说叔父寡言清冷,我却觉得他跟静云大师一样啰嗦,责备的话总是翻来覆去地说:“要是哪日我没能回得了春,你可就从事故变成了故事了!”
老实讲,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叔父对我太过纵容,记忆中就不曾见过他对我动气的模样,如果非要说做过什么惹了他不开心的事,我也只记得一件:叔父有个从不离身的坠子,我曾经好奇使然偷过两回,未遂,却被从重处罚了。
我又抛起颗果子,这次没能接住,不偏不倚正砸在叔父的鼻子上,他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我突然趴到桌案上盯着他的脸上下左右瞧了又瞧,一本正经地问:“叔父,今日可否为倾倾解个惑?”
他干咳着避开我的目光,起身朝书架走去,挑眉示意我问。我指着那信笺道:“这位杨家三小姐可只长了我虚一岁,叔父不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他正从书架上取书的手顿在空中,指尖刚巧落在我最喜欢的那本《中庸》上,继而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移到他常看的《孙子兵法》上,看都没看我一眼:“不曾觉得有何不妥,倒是你,已经偷了两日的懒不曾练字,今日还打算继续懒下去么?莫不是想我罚你了?”唯有在练字上,叔父对我格外严厉,不过这么些年倒也没白费他的心血,我那一手有肥有瘦、娟秀利落的小楷总能惹来旁人不少称赞。
他话音未落我已落荒而逃:“别别别,我这就去练!”我宁可跪着练字也绝不愿被罚,叔父最爱罚我抄那些念都念不顺畅的经文,能抄得我三魂六魄丢去一大半!忽又想起明日是我生辰,开心地退回到书房门口,探出半颗脑袋朝叔父挤眉弄眼道:“不要忘了明日的生辰礼啊。”叔父面上看着一股拒人于千里的模样,其实是个极细致温暖之人,每年的生辰我都特别期待,因为他为我备的生辰礼总是特别惊喜,一直觉得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很久之后才明白并非如此。
我说完便嘻嘻哈哈跑了,并未留意到叔父握书的手突然一紧,脸上如覆了深秋的寒霜一般清冷。
忘了说了,叔父有个温润如玉的名字:承文,蓝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