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不邪听他说得语气真诚,目光中更无丝豪狡谲之色,心下也不禁起疑:“莫非是我盯错了人?”沉声又道:“口说无凭,我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儒士叹道:“西门山庄以坦诚持家,哪有善打诓语之人?”说着,他从袖袋中取出一方印章,指给苏不邪看,道:“旁人治印素喜石、牙、角、玉,我却独爱青檀。苏总管请看,这幅字后多为甲骨、大小篆刻的子母印、六面印、花押印,可没有我这方九叠文的檀木印章。”
苏不邪凝神,向字幅望去,果然正如对方所言,点了点头,心下又信了几分。
儒士道:“今日之事定有误会,大家说清楚也就是了,苏总管请放开我吧。”
苏不邪见四周宾客的目光,有意无意间都向自己这边望来,暗想对方的身份未弄明朗之前,毕竟也是府中邀请的宾客,若为此事将这次花会搅得不欢而散,慕容三太爷的面上不好看。
想到这里,于是,他微微一笑,抬手放开儒士背心的要穴,道:“得罪了。”
儒士笑道:“无妨,无妨。这叫作不知者不怪。”顿了顿,他又说道:“我虽不懂江湖事,却常听一些游侠豪客将苏总管尊称为‘鹰眼’,鹰眼锐利,苏总管的眼力,定然也非常人所及。”
苏不邪淡淡说道:“这是江湖同道往苏某脸上贴金,何足挂齿?”
儒士听后笑容忽地一敛,冷声道:“好,今日便叫你鹰死眼盲!”一言未毕,他脸上突然间青气大盛,仿佛变了一个人,蓦地曲肘回臂,一记肘槌,直击苏不邪前胸。
这一下,变生肘腋,苏不邪万万没料到对方在谈笑中竟然突下杀手,大惊之下,已来不及发招封架,急忙将身体向后一闪。
哪知,儒士既占先风,杀招连发,右臂向下顺势一拖,左掌穿出,直取苏不邪咽喉。
这一招去势奇劲,落手的部位更是妙到巅毫,刹那间,苏不邪已猜出了对方的身份,然而对方的掌缘,已离他咽喉已不到数寸。
仓促中,苏不邪双足一蹬地,一个筋斗向后翻出,稳稳落在两丈之外。
他应变虽然奇快,但这一下避得太过狼狈,脸上已泛起了紫红之色。
儒士一掌逼退苏不邪,并不跟进追杀,而是拧身纵起,直扑亭角的慕容三太爷。
这时,亭中响起一声雷鸣般的大吼:“大胆恶贼!”一条人影随声而起,横身挡在慕容三太爷的身前,正是“摧心掌”李鳌。
儒士见李鳌挡住去路,知道此人一身横练功夫出神入化,委实不好对付。
他心念转动奇快,手臂一长,已将旁边一名观花的宾客抓来抄起,喝了声:“你可敢伤他?”扬手便要向李鳌扔去。
李鳌见对方运劲的姿势,便知这一扔之势非同小可。
他既怕放过凶徒,又怕伤及无辜,当即暗提内力,双掌竖立,准备一掌去接扔来的宾客,另一掌蓄劲反击。
不料,儒士提起宾客,明明是要向前扔出,突然间身子往斜里窜去,将宾客信手扔在地上,双掌直击李鳌的两肋。
这一下来得好快,李鳌出其不意,正想侧身迎敌,只觉两肋之下一阵彻骨奇痛,已被对方的双掌击中。
他又痛又怒,暴吼一声,便要再冲而上,只是身形一动,伤处剧痛难当,丹田真气几欲涣散。
儒士一见,也不胜骇异,他三十余年苦练的“寒阴气”掌力,已能一掌连碎九块青砖,每块青砖的碎屑绝不四散飞扬,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
他只道李鳌中了自己双掌,内腑纵不震裂,也得五腑变位,哪知对方犹有余力暴吼出声,可见此人的一身外家硬功,实在是登峰造极。
便在他一转念之间,被逼出亭外的苏不邪再度欺进,方才他猝不及防,几乎吃了大亏,此刻为一雪前耻,使尽浑身解数,一招“银电裂空”,飞身跃起,如一只青鹤般凌空扑击而下,十指疾戳儒士顶门要害,指尖真气凝集,发出嗤嗤嗤嗤的轻微响声。
儒士背对苏不邪,猛地一声清啸,右臂袍袖一抖,掌中已亮出一枝镔铁判官笔,看也不看,反手刺出,直指苏不邪胸口“膻中穴”。
笔锋上,亦传出嗤嗤的劲风轻响,内力之强,与苏不邪平分秋色。
这一招,出手快得惊人,饶是苏不邪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腰肢微摆,上半身硬生生向后让开尺许,双掌一翻,便向铁笔上抓去。
他昆仑派的“凤爪小擒拿”是江湖中一门绝技,用来勾夺对方兵刃,十拿九稳,百无一失。
哪知,他刚抓到铁笔,只觉得笔上烫如红炭,吃了一惊:“笔上敷有毒药?”大惊之下,将手一甩,撤掌收笔,身子借势一转,斜斜跃开几步。
儒士收笔而立,满脸傲色。
苏不邪一瞥眼间,见到儒士右掌殷红如血,又是一惊:“原来笔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以上乘内力,烫得铁笔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寒,脱口道:“好一招‘青蝠血翼手’。阁下果然就是邪道杀手“千面青蝠”萧隐狰!”
(2)
萧隐狰朗声一笑,身上杀气毕露,双臂一展,作势要向前扑出。
苏不邪急忙横掌当胸,摆出师门绝学“昆仑金凤掌”的招式,只要敌人攻来,就使“凤爪手”对付。
不料萧隐狰身子只向前微微一欠,便即倒翻而出,身法之快,翻若惊鸿,一晃间已到慕容三太爷身后,提铁笔一招“雏凤点头”,向慕容三太爷接连戳去,一连九笔,全是对向他后脑与背心重穴。
苏不邪与李鳌一见,都失声惊叫,虽有舍命护主之心,无奈身法不及对方迅捷,徒有焦急,却束手无策。
唯有慕容三太爷手捧一盆牡丹名品水晶球,细细端详,对身后发生的惊变置若罔闻。
直到铁笔背心不过数寸之际,才轻轻跨出半步,闪了开去。
萧隐狰这路笔法一经使动,再无停歇,不管出笔是否击中,手下绝不停留,一招狠似一招,连绵刺出。
慕容三太爷在对方凌厉的笔影下游走闪避,情势似乎甚险,但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手捧的名花之上。
不论萧隐狰出招如何变化莫测,他总是好整以暇地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一步,来来去去只是四步,妙在拿捏分寸恰到好处,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敌人兵刃,有时相差不过数寸之微,可就是差着这么几寸,便完好无损。
苏不邪与李鳌,开始时还担心太爷出事,到后来渐渐看出,慕容三太爷的步法中隐含着东苍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象变化,由此而生出二十三宿的生克转换,俨然便是一套森严的阵法。
萧隐狰却怒从心生,在方圆五尺之内,他连发三十余记毒招,笔锋竟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着,这是他横行江湖十数年来从未遇过之事。
一时,急怒交集,他大声断喝,左掌在铁笔底端一拍,嗤的一声急响,破空声有如尖啸,一枚钢针自笔尖射出,直钉向慕容三太爷的前胸要穴。
原来,他这枝铁笔中空,里面装有强力的机簧,只要运劲在笔尾一拍,立刻有钢针射出,去势之快,劲道之强,令人防不胜防。
萧隐狰位居江湖七大杀手之列,死在他手下的成名高手不计其数,一是他的易容术确有瞒天过海之能,更主要便是凭着这罕有其匹的铁笔飞针。
苏不邪在一旁望见,不禁惊呼:“啊哟!”这枚钢针便钉在他自己胸口一般,一颗心怦怦乱跳,知道这一招笔吐飞针,太过阴狠毒辣,自己是万万躲避不过。
慕容三太爷依然神色平静,只将手中花盆往起微力一抬,动作虽不急不缓,却刚好挡在钢针之前,只听啪的一响,瓷盆顿时被打碎一角,但钢针也被拨飞。
随后,慕容三太爷沉声说道:“不行的,这没有用。”
萧隐狰冷笑一声,心想道:“你说我这‘青蝠问心针’不行么?没有用么?你怎知我这笔**有一十三枚钢针,倘若不停手的连发,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慕容三太爷见他眼中凶光一闪,便道:“亭中动手不便,咱们不伤无辜,你我去外面见真章吧。”说罢,飞身而起,在半空中轻巧巧的一个转折,翩翩降落在群花之中。
萧隐狰一颤铁笔,飞身追出,紧随在慕容三太爷之后。
两人连续几个起落,在花海上飞腾翻跃,出没于雨雾水烟之中。
虽然杀气横溢,但两人的身形委实妙不可言,如飞仙惊鸿一般。
只是,萧隐狰既为杀手,绝无怜花惜花之情,铁笔过处,众牡丹凡品也好、绝品也罢,皆随劲风碎落。
只见姚黄、魏紫、寿安红、玉版白、潜溪绯等各色花朵,尽在铁笔下辗转呻吟,终化作瓣瓣碎芳,零落泥泞。
亭中观者俱为喜花之士,眼见辣手无情,花魂夭逝,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叹。
蓦然,慕容三太爷一声清啸,双臂一展,周身狂风疾起,卷起遍地落红,围着两人身畔旋转飘飞仿佛一道斑斓的花幕,将两人的身形笼罩其中。
刹那间,苏不邪与李鳌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头,隔着花幕,看不清两人动手的情景,但听得嗤嗤的破空声不绝,想必是萧隐狰已将“青蝠问心针”连续射出,却不知慕容三太爷会如何应付?
苏不邪与李鳌相视一望,不由都是冷汗涔涔而下,攥紧了双拳。
(3)
隐约中,两条人影踏花而舞,一触即分,冲天的笔影顿逝,凌厉的杀气顿消,花园中又恢复了宁静。
苏不邪与李鳌不禁长吁了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心弦。
只见漫天飞花缓缓飘落,从花雨中默默走回一个人,正是慕容三太爷!
留在花丛中的人是萧隐狰,他腰背不弯、铁笔不垂,怒眼圆睁,直视苍天。
一枝牡丹名品水晶球挂在他的头前,翠枝深深从他的顶门插入,鲜血从脑中流出,顺翠枝滴到花上,粉白色的花瓣沾上腥红的血珠,别有一番妖艳,在萧隐狰的顶门上不住摇颤。
青蝠杀手萧隐狰,一生恶迹无数,想不到最终居然死于花下,实属天意使然。
慕容三太爷站在亭檐下,伸出双手,任雨水洗刷自己摘花杀人的手指,喃喃道:“你杀我之罪可饶,毁花之罪却不能恕。唉!只可惜这身好功夫。”
叹息声中,萧隐狰的尸体仆然倒地,摔落于鲜花之中。
亭中,一片狼藉。
亭外,尸体横陈。
见此情景,与会的每一位宾客无不惧骇,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这时,苏不邪轻轻咳嗽一声,走到凉亭正中,抱拳施礼,高声道:“慕容府赏花,本是一件极雅致的事,想不到竟会发生如此惊变,让各位受了惊吓,实在抱歉之至。今夜,便不留各位赴晚宴了,改日苏某一定登门谢罪。”说罢,他一挥手,招呼家丁送客。
所有的宾客早就想离开此地,一见主人送客,立刻回礼告辞,不一会儿,走了个一干二净。
人去。
亭空。
只剩下慕容三太爷、苏不邪、李鳌三个人,相顾沉默无言。
风雨中的凉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意。
(4)
慕容三太爷怅然望着满园败花,叹了一口气,走到李鳌面前,道:“李总管,你被萧隐狰印了两掌,内伤怎样?”
李鳌忙道:“我督脉上受了些寒毒,区区小伤并不碍事。”
慕容三太爷伸指,搭他腕脉,说道:“什么不碍事?萧隐狰的‘寒阴气’掌力岂是好惹的?若非你已练成护体神功,早就送了性命。”说着,右指一颤,在李鳌胸口、肋下连点四指,左掌按住他背心。
李鳌一惊,道:“您……您万万不可损耗功力……”一言未毕,只觉一股热气从慕容三太爷掌心传入自己督脉,急忙收敛心神,借劲打通受伤的经脉。
慕容三太爷头顶冒出丝丝白气,过了一盏茶时分,才放开左掌。
李鳌本来脸色苍白如纸,但只这片刻之间,双颊便有了红晕,感激地说:“大敌当前,你何苦在这时候为我耗损内力?”
慕容三太爷道:“你内伤不轻,早治一刻好一刻,府中还有许多重要之事,正等着你去料理。”
他又取出一个瓷瓶,右手两指一掐,瓷瓶碎裂,滚出一枚丹药,道:“这一枚‘冰火六神丹’是克制寒毒的圣药,你快快服下,行功气贯大周天,便无碍了。”
李鳌接药服下,走到一旁盘膝打坐,运气疗伤。
这时,苏不邪已吩咐家丁将萧隐狰的尸体拖了出去。
然而,尸体虽去,满园的杀气却仍久久不散。
慕容三太爷脸色阴沉,眺望长空,沉默良久之后,才道:“苏总管,近日来连连有人暗杀于我,这是第几次了?”
苏不邪讷讷道:“是……是第五次。”
慕容三太爷道:“杀手的身份查清楚了吗?”
苏不邪面上犹带余悸,道:“算上今日的‘千面青蝠’萧隐狰,江湖七大杀手之中,已有五人死在您的掌下。”
慕容三太爷点了点头,道:“江湖七大杀手果然名不虚传,各有惊人的本领。我虽杀了其中五人,但五次出手之后,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苏不邪脸上一红,垂首道:“属下无能,防范不严,连累您屡次涉险。今日之事,但求太爷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