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无眠
徐蔚便将宫里正在传着的关于昭明郡主和安乐王世子的流言对太后说了一番。
太后沉默许久,方说:“此事我知道了。你们两个小姑娘家,这种事还是避得远远儿才好。至于安乐王世子……这却不是由得传言如何便能如何的。别说皎皎儿你跟那周庸没什么瓜葛,即便你们真的是两情相悦,就冲着他是姓周的,你也不可能与他家作亲。这件事,交由我来处理,你们只管安心便是。”
徐蔚和昭明郡主得了太后这一句承诺,身上重担立时卸了下来。原以为太后听了她的说辞,无非是发个火,清理宫里的闲话,给于她们应对上的支持,却没想到太后她会直接把整件事接手过去,囫囵儿一肩全担了。
“不过是件小事儿,还要太后您劳心劳力的,叫我好生惭愧。”昭明郡主说得真心实意。
太后摇摇头,目光一直看着徐蔚:“就没别的要说?”
徐蔚心里忽悠一下:“您还要我说什么?”
“你们还没告诉我,宜和那丫头为什么要放这些闲话出来,又为什么一味针对着皎皎啊。”太后说,“总不能是那丫头疯魔了,见她不顺眼就要往死里整治她吧。”
徐蔚将身子向太后身边挪了挪,小声说:“其实吧,我想来想去,或许是……”她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那点推断说与太后听。
“顾家的小十七?”太后双眉挑了挑,心里一片了然。
扯上了顾家的十七郎,这事也就能说得通了。
“我心里有数了。时候也不早,你和皎皎收拾了早点去睡。”
把两个丫头打发走,太后坐在那儿半晌没出一声儿。
宫里的人也不敢打扰她,陪着默默站着,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到她长长的叹息声。
“蠢货,一家子蠢货啊。”
别人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她的那两个心腹的女官心里却是门清儿的。
除了景和宫里的那位,太后她还能说谁呢?
太后差不多一夜未眠,而徐蔚也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昭明郡主先眯了一觉,半夜口渴醒过来,听到旁边的动静,迷迷糊糊坐起来推了推她:“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我哪里睡得着?”徐蔚也坐起来,“我思来想去,觉得太后这态度有点不大对劲儿呢。”
“睡吧睡吧,有什么想不明白的明儿早上起来再想吧。”昭明郡主打了个呵欠,叫了外头值宿的丫头进来给她倒杯温水。
徐蔚耐着性子等她喝完了水,打发那丫头出去,正要倒下翻个身继续睡时,一把将人给扯了起来。
“有人要拿你的性命呢,你却还能睡得着觉。”
“有本事只管上,我还能怕了她不成?”昭明郡主哼哼两声,不过被徐蔚这样一闹,睡意却也去了七八分。
“阿蔚,你也太小心了。别因为做了个噩梦,就总疑神疑鬼的。我命硬着呢,哪有那么容易死。”昭明郡主还记得徐蔚与她说过的那个梦,梦里她死得可不怎么好看。她知道好友为此总是忧心忡忡,也感谢她对自己的真情厚意,可就为了一个梦,成天提心吊胆,草木皆兵都不会觉得累吗?
徐蔚瞪了她一眼:“你一向聪明,怎么这会子犯糊涂了?你仔细想想这里头的利害。别总以为儿戏一般不当真。你且忘了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什么梦,只想想眼下这情形。宜和到底有没有可能对你动杀意?”
“那也要她能办得到才成。”昭明郡主自然不会断然否认宜和公主对她的敌意。在关雎宫里,她可是亲耳听到贵妃所说的那些话,以宜和公主的个性,贵妃嘴里说出的那些可怕事情还真有可能会干得出来。
“以前咱们是不知道,她在暗,我在明,或许会吃她暗亏。可是如今咱们已经知道是她在使坏,她已经摆在了明处,那些手腕还能瞒得过咱们?”昭明郡主自信满满,“真摆在明面上斗起来,就她那肚子里藏不了二两油的个性,哪里能是我的对手?你信不信,等我回长公主府,随便跟我娘讨两招来,就能杀她个片甲不留。”
说来说去,还是要回去找长公主代打啊。
昭明郡主冷笑一声说:“眼下她成天胡思乱想,还想着癞蛤蟆要吃天鹅肉,等她嫁了人,招了驸马,也就没空想那么多了。”
驸马?徐蔚突然想起来,宜和公主可是订过亲的,就在她出宫前定下的。可是她也没太在意,一时竟想不起来宜和公主定的是哪家儿郎了。
“她是订了亲的,怎么又会打……顾筠的主意?”
“你不知道?”昭明郡主惊讶地看着徐蔚。
“知道什么?”
“就她订的那个驸马啊,真定侯家的嫡次子,前两个月失足落水已经溺死了。”昭明郡主语出惊人,徐蔚怔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真定侯……是魏家?”
“对,就是魏家二郎,挺可惜的,听说学问好,长得好,难得的是品性好,人又温和谦雅,连我娘都夸过,说魏家家教好,才能教出魏二郎那样出色的人才。”昭明郡主毫不避讳地说,“去年我娘还打主意想招他做我的郡马呢,结果被贤妃截了去,先订给了宜和,我娘为这事气得两天没吃下
去饭。所以魏家二郎死的时候,我娘还庆幸了半天,说是幸亏当时被贤妃给截了去,不然我好端端就要守望门寡,可就糟了。”
说了半天,见徐蔚还是一副怔怔的模样,昭明郡主推了她一把:“怎么了?掉魂儿了似的。”
徐蔚醒回神,才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低低地说:“我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太后听了我说的话,脸上会是那种神情。”
“什么神情?”
徐蔚看着一脸茫然的昭明郡主,将嘴凑近了她耳边:“等回去,你找你娘借些得用的人手,去查查那位魏家二郎之死吧。”
昭明郡主一下子瞪圆了眼睛:“你是说?不会吧……”
……
太后散着发,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帐顶,耳边隐隐传来滴漏之声。
这一晚上,她想到了很多很多。从初嫁先帝,生儿育女,到内乱四起,家国飘摇。她带着一家老小,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在乱世中艰难求存,一辈子也不知经历过多少风雨,除了先帝驾崩离开她那年,就从未像今天这样心凉过。甚至感到了一丝灰心和绝望。
先帝打下江山,她在背后默默支持,亲手助他建立锦衣卫,构建密谍司,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将破败离乱的山河一点点稳固繁荣起来。对她所做出的奉献和牺牲,先帝也给予了最真心的回报。终其一生,先帝也没有过其他的女人。先帝视她为唯一的妻子,更是最知心的同盟和伙伴。
她这一生,吃过无数的苦,受过无数的累,也享过无数福。
她送女儿上了战场,立下不世的功勋。她为儿子娶了一位最合适的妻子,最合格的皇后,却也顾及他的感情,将他心爱的女人送到了他的身边。
她觉得她这生过得很值,夫君敬爱,儿女出息又孝顺。还有众多的孙儿孙女可以承欢膝下。将来就算她闭了眼,到九泉之下见了先帝,也可以骄傲地说她无愧于他的嘱托。
可是今天徐蔚的话敲醒了她,她才惊觉自己不过是窝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根本没有张开眼睛好好去看看四周,看看那些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后辈们。
宜和跟皎皎不对付的起因是因为一个出色的少年。
那少年她认得,她熟悉,她也十分信任和喜欢。
顾家的十七郎,顾氏亲手教养出来的孩子,宜和会看上他一点也不会令人意外。
哪怕是为了他争风吃醋,哪怕是为了他跟皎皎大打出手,太后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宜和是定了亲的人,就这么巧,她定亲的那个孩子两个月前意外走了。
这不得不让她想得多些。
真定侯魏家的二郎,她也是见过的。温和雅致的一个少年,不太爱说话,但眉目温润,脾气温和,还是京中颇有名望的一个才子。连晋阳那样眼高于顶的,也对他赞不绝口,甚至还起过心思,要让他做皎皎的郡马。只是这事她还没来得及跟皇帝提一提,就已经被贤妃占了先手,抢先定下了。
都是尚主,尚公主和尚郡主相比,当然是做驸马更好。晋阳长公主也只是私下里唏嘘道了声可惜,便将此事丢开。
按着原来定的婚期,宜和下嫁驸马就是在今年九月,离现在不过半年。公主下嫁不是平常人家的嫁娶,规矩流程一大堆,真定侯家从去年年底就开始张罗准备。却没想到自家的孩子还没过新年就意外失足落入冰冻的河里,等被家人捞起,人都冻硬了。
喜事转眼成丧事,真定侯夫妻痛不欲生,自年后,真定侯一直告病在家,没上过朝会。
出了这事儿,魏家自有皇帝安抚,宫里宜和公主听说在景和宫哭了一场。不过这是景和宫的人说的,哭没哭过谁也不知,倒是没过几日,宜和公主从景和宫里出来时,面色红润,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实在让人很难看出悲戚哀伤之意。
皇后跟她说起这事的时候还感叹过,说宜和到底年岁还小,又没见过魏家二郎几回,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却也不是坏事。将来再为她另择一桩好亲事,魏家无福,只可惜的那个二郎,是个好孩子。
言犹在耳,太后此刻是真地替魏家二郎感到可惜了。
年纪轻轻,前程似锦……
太后胸口闷得慌,气息不匀。陪侍的嬷嬷举了灯在帐外轻轻唤了她一声。
“无事。”太后强压住胸口的不适,坐起来靠在床上,胸口沉沉的压力才觉得松快些。“给我拿杯温水来。”
不多时,进来的嬷嬷将温热的茶盏送到她手上,又取来个大迎枕垫在她后背。
揭开茶盖,浓郁的参香飘过来。
“怎么想起给我弄参茶来了?”太后嘴里说着,却已喝了一口。温暖的参茶顺下喉咙,精神也为之一振。
“娘娘您若是实在睡不着,不如奴婢陪您说会话吧。”那嬷嬷接了茶盏,将灯放在了床头。
床帐围成一个小小的密闭的空间,仿佛将人所有的秘密也一齐拘在里面,同外头隔成了两个世界。
太后靠着迎枕,看着面前陪了她二十多年的心腹,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阿银啊,你说人为什么总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