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又见故人来
徐承芳这人吧,就是个文痴,平常痴迷金石书画,对仕途经济十窍只通了九窍。
他年少时经历家中剧变,生母被生生逼死,儿时受了百般欺凌,生父却对他总是视而不见,除了严厉地训斥,几乎难见一个好脸。
若换个孩子,处在他这境况下,只怕性子要么变得愤世嫉俗,要么扭曲阴暗,要么自怨自艾,总之,不是灭人,就是灭己。偏徐承芳不焦不躁,性子总是压得住,并不为仇恨所困,永远积极地面对生活,总能看到别人身上闪光的地方。
但又不是人云亦云,被人支使的团团转的懦弱蠢货。
他够聪明,所以在失去母亲庇佑,父亲保护之后,能保住自己的小命,甚至在谢氏看不到之处,还过得挺不错。他又很善良,并不因生母的枉死,而将仇恨转移到无辜的弟弟妹妹身上。只要他们对他表现出兄弟间的感情和足够的尊敬,他也同样会尽自己兄长的责任和使命,努力帮助照顾他们。
所以虽然谢氏在他少年时不住地打压,在外头散布各种不利于他的言论。但谢氏所生的几个儿女,还有家里几个庶弟庶妹,对徐承芳这位并不得父母喜爱的大哥都是亲近和敬服的。当然,这里头亲疏也有差别。徐承芳和徐承祖就特别亲近些,毕竟两个人一道儿长大,从徐承祖刚会走路,就已经日日追着徐承芳跑了。
对一个害得自己母亲寻死的女人,徐承芳永远不可能将她当母亲对待,但那些弟弟妹妹们,身上流着跟他相同的血液,那是一种基于血脉的难以割舍的手足之情。他又怎么能完全将他们抛开,假装这一切事不关己呢?
若徐承芳真是这种凉薄之极的人,当年赵静也不会看中他,由敬生爱,非要嫁他这么一个鳏夫做续弦了。
徐蔚知道父亲的性子。他想回定国公府,并不是因为谢氏和小谢氏的请托,而是真正关心那边的二叔和四叔,不想让他们,特别是纯属跟着瞎胡闹的四叔再荒唐下去,没的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父亲您也别急。定北军建制扩充非一日之功,祖父能争这定北军大将军是因为他的职衔和军中资历都够。可二叔现在只是个四品千户,四叔更是从未从过军。定北军是我大齐最精锐之师,不说这将帅的人选多重要,便是底下的兵卒校尉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的。”徐蔚想了想家里四叔那副浑身没二两骨头的惫懒样子,不觉嘴唇一挑,“二叔若真想去,您也阻止不了他。至于四叔,就他那样的体格,连军中小校都不会挑中他。您就可着他闹吧,再怎么闹,他也进不去定北军。”
徐承芳正愁着呢,听徐蔚这样一说,眼睛一亮:“阿蔚你有法子叫你四叔不能入伍?”
“这事简单。”徐蔚笑了笑,“定北军是我朝精锐嘛,招募新军时条件严苛点也不足为奇吧。四叔今年多大?二十八有了吧。我记得募军有一条,入伍新卒不得年过三十五岁。只要将定北军的改为不超过二十八,超龄者加试武学这一条也就够了。我就不信四叔他能举得起百斤的石锁。”
赵静在一旁掩着唇笑:“你四叔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小身子骨儿,别说百斤,就算给他对半剖开,让他举五十斤我看都难。”
徐承芳面上微臊,瞪了妻子一眼:“当着孩子面儿,你瞎说啥呢。”
赵静坐在他身旁,脸一侧,对徐蔚吐了下舌头。
徐蔚笑了半天,才对徐承芳说:“您也别急着回去了,我明儿跟皎皎约好了要一道进宫去见太后的。我回去就跟太后提提这事儿,只要朝上定了章程,四叔便插翅也飞不过去,您就放心好了。”
“那你二叔那边……”徐承芳想起徐承祖,有些犹豫。
“二叔这辈子的心愿就是能以功封爵,难得有这么个好机会,您当真要劝他放弃?”何况以她过往的经历,徐承祖在父亲过世后虽承了世子位,后又承爵了定国公,可一点没在京中混过日子,北疆,南瑶,他不知打过多少仗,立过多少功,生生凭着他百战不败的英勇战绩,让定国公徐家的名头重新在军中立了起来。徐承祖在行军打仗方面,当真是有极高的天赋,如果不能淋漓发挥,对他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徐承芳对这个弟弟当然了解,也知道他一心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只是他如今也算是身在朝堂,虽然政事一窍不通,但他也知道如今北疆那里并不安份。北边太平了十几年,双方都养精蓄锐等着来一场大的战争。否则朝中也不会有此动议,要将这些年收缩老疲的定北军重新建制并大肆扩大。这就是备战的讯号啊。
战场上刀枪无眼,徐承祖去了北疆,那便是拿命去搏未来。
万一他有个好歹,徐承芳心里如何能放得下?
“您让他困在京中,就如同龙游浅滩,虎放平原,对他来说,失去了这次机会,比要他命还难受呢。”徐蔚劝道。
“你又不是你二叔,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想!”虽然反驳,但徐承芳的声气明显弱了许多。
“我当然知道……”
徐承芳没再问,只是若有所思地坐了半天,才点头道:“我叫人回府里一趟,先约你二叔出来喝酒,仔细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若他真的坚持,我便不拦着。他也是三十的人了,能放手,便放开手吧。”
徐蔚和赵静对视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徐蔚早早儿起来,坐着马车到了西侧宫门等着昭明郡主薛皎皎。
她们二人都是宫中通籍的,无需提前递牌子,宫门守将查了通籍簿,又验了她们宫中行走的腰牌,这才放了两位郡主进去。
昨儿她们已经提前让人往宫里送了信,所以刚进宫门,就看到了太后宫里的女官正笑眯眯地迎着。
“撷芳姑姑,怎么今儿是您亲自来迎了?”徐蔚又惊又喜,紧走几步,挽住女官的胳膊,“好些日子没见着您,可叫我想坏了。”
撷芳是原先照顾她的专属女官,自徐蔚三岁入宫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有足足十年的日夜相守之情。徐蔚出宫后,碍于宫
规,不方便彼此通信,因着太子娶妻的缘故,宫里也一直没有召她回去,所以两人竟是有一年多未见了。等到徐蔚回宫时,才发现撷芳姑姑已不在寿安宫,而是到了年纪,被太后放出宫回乡去了。
徐蔚还为此郁郁了许久。
宫中宫女一般是满了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若是家中已经定亲,服侍的主子又比较宠爱的,也能融情提前到二十二三岁就出去。徐蔚到寿安宫里,撷芳还是个不到十六岁的少女,等徐蔚出宫,撷芳已经快二十六了,出去嫁人不难,只是多半是嫁给人家做续弦,当后妈的。
没想到今儿竟能再次看到姑姑,真叫徐蔚喜出望外。
不过已经出宫的女官怎么会又回到宫中?撷芳出宫时已是正六品的女官,容貌气质都是上上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以她寿安宫出来的六品女官身份,想找个好人家嫁过去也不是件难事儿。又或者不打算嫁了,就住在娘家,她自己出宫有安置银子,太后和皇后看在她照顾了自己这么多年的情分上,也都会给厚厚的馈赠。最少下半辈子衣食是不用愁的。
徐蔚不住眼地看向撷芳,心中的疑问就卡在嘴边,不知要如何开口来问。
到底是相处多年的,在撷芳的眼里,这问题只差写在昭德郡主那张漂亮的脸上了。
“您别看了,奴婢跟您也没什么好瞒的。”撷芳倒是很爽快,并不觉得难堪,大大方方地说,“您也知道,奴婢家里不是特别富裕,前两年爹娘都没了,我回去也就只好跟兄嫂过。我那两个哥哥都盯着我手头那点积蓄,为了抢我到他们家去,差点打破了头。我回去一瞅,两家都结了仇了,我去哪儿都不好,索性就寄住去了一处道观。”
徐蔚皱了皱眉。
她虽没进道观里住过,但以前也听过不少传闻。这天底下,潜心修行正正经经的佛寺道观是不少,但乡野间也有不少挂羊头卖狗肉,藏污纳秽的假寺虚观,一面哄骗无知乡民,一面又背地里做些下九流的勾当。撷芳家乡在离京城四五百里远的一个比较偏僻的乡村,她一个单身女子,又身携不少财物,怎么好轻易投身道观?
果然,撷芳说:“谁知那道观不是个好的。我原本是听乡民称赞那里清静,观中女冠慈和仁善,香火也灵。谁知道进去住了两天就发现不对。那里竟似一个私寮,观主是老鸨,女冠们是寮中娼妓,乡中富户,甚至县里官吏都时常过去嫖宿。”
跟在一旁的昭明郡主眉头渐渐挑高。
“多亏我警醒,第二天夜里就跑出来。在山里躲了大半夜,好不容易逃到了濮阳县,我直接闯了衙门,找了县令替我安置下来。”撷芳说到这里,原本有些郁苦的面容终于有了笑模样,“奴婢后头才知道,郡主您有回在太后娘娘面前提到我,娘娘就派了人到我家乡,想看我如今过得好不好。我那点事,在濮阳县那个小地方知道的人还不少,后头就有人寻来了。这不,我想了又想,觉得在家里待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就求了娘娘许我回宫,继续伺候她老人家。以后我就跟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们学,自己梳了头发,就在这儿终老了。”
“这道观离你两个哥哥家多远?”昭明郡主突然出声问道。
撷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回答。
但徐蔚和昭明两人都明白了。她从宫里回乡,就算两个哥哥抢她抢破头,她无法容身,但也不可能离开家乡,一定是在当地找了家道观住过去。什么乡民称赞,指不定她就是听她哥哥们的介绍才去的。撷芳丧父无夫,她的一切自然都以家中兄长为主。指不定那观主与她哥哥做了什么交易,竟是将她给卖进了私寮。一边想抢了她的积蓄,另一边又想细水长流,叫这妹子日后卖了皮肉供养他们吧。
可他们也不想想,妹子虽然是出宫了,可身上是有官诰的,他们买卖有官身的女子,一旦事发就是全家跟着掉脑袋的事。
所以撷芳逃出来,根本没回哥哥那儿,而是直接去寻了当地的县官以求庇护。
头脑清醒,反应又快,真不愧是寿安宫里待了十来年的人。
她虽说得轻描淡写,但这里头不知藏了多少惊险。撷芳十二岁入宫,二十六岁出宫,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宫里。出宫去,她面对的只有贪欲,背叛,威胁和危险。若不是她有急智,处事又果断,只怕徐蔚这辈子也见不到她了。
徐蔚唏嘘,皎皎愤慨,当事者撷芳却是如释重负:“您两位也别替奴婢觉得生气,不值。其实还好,奴婢到底全须全尾儿的回了宫,也不用跟他们虚情假意地表现什么手足之情。我都记不住他们的长相,对我来说,宫里才是我的家,太后娘娘和寿安宫的姑姑,姐妹们才是我的亲人。所以奴婢得好好谢谢昭德郡主,如果不是您在娘娘面前提到我,娘娘不派人过去寻我,我也没机会回来。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总想着要能出去看看多好。以后嫁个人,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多踏实。可咱们出去了才知道,外头哪有想的那样好?靠山靠水靠男人,真不如靠着自己。”
撷芳脸上没有半分阴霾,还是徐蔚熟悉的那个开朗,乐观,总是充满阳光的女子。
所以徐蔚才会这么喜欢她。
昭明郡主也喜欢跟她亲近。
这样的女人,实在让无法不心生欢喜。
“以前的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撷芳笑着停下了脚步,“前头就是康宁殿,您二位都熟得很,奴婢就送您二位到此。太后娘娘说了,今儿要留两位宿在宫里头,奴婢得去收拾收拾。”
“姑姑您去忙。等我给太后请过安之后,还要跟您好好聊聊呢。”徐蔚笑着对她挥了挥手。
撷芳对二人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昭明郡主摸了摸下巴,看着撷芳的背影,凑近了徐蔚小声道:“嘿,你觉得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撷芳姑姑啊,”昭明郡主拿肩膀抵了抵徐蔚,“她在各宫里都有认识的小姐妹……你以前不是说过,这位姑姑可是寿安宫里耳目最亮的人。”
徐蔚眉毛一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