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男人也不同
太子回东宫时,天色已有些昏暗。
江四德小心翼翼将人迎进来,东宫日复一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殿下并不乐意听,都扔给他们这些内侍处置。能跟殿下提上一提的,不是景和宫的消息,便是太子妃的近况。
可是如今太子妃那边的情况,太子也不大爱听了。江四德是看着太子从落地到长到如今成家立业,对他的性情和爱好只怕比他亲娘都清楚。见他眉头微蹙,便只将陶氏那边的情况简略总结了一句:“太子妃那边一切均安。”反正还喘着口气,便是平安。
另外的,便不能这么简略了。
江四德微躬着身子,低声道:“贤妃娘娘今儿唤了老奴过去,训斥老奴不懂事,放纵了宫人。如今,那位秀瑾姑娘已经按着娘娘的意思——杖毙了。”
他抬起眼,细细地看着殿下的表情。
而殿下也只是怔了怔,须臾间便敛了神情,点了点头,意思是他知道了。
江四德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觉得夏嬷嬷那点子想扶干闺女上位的念头真是没意思透了。秀瑾那丫头也死得着实冤枉了些。
可是在这宫里,行差踏错便是送命的事儿。既然心底存了飞上枝头要为人上人的想法,那便必然要有人从高处跌落,死无全尸的担待。
把心里一点杂念给抛开,江四德打点起精神对太子说:“老奴瞧着娘娘气色不好,看样子是气急了。”
太子眉头微微一蹙:“不是已经将人都处置了吗?”
江四德应了一声,又说:“殿下请恕老奴多句嘴。太子妃如今正在病中,您身边多个人伺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偏偏娘娘动了那么大火气,只怕这里头还有旁的事。殿下与娘娘一向亲厚,不若您亲去景和宫走一趟?”
就算不能讨好了贤妃,好歹也要知道一下贤妃动怒的原因,免得将来自己马屁再拍到马蹄子上。
太子沉默了片刻,似是有些不太情愿,可还是点了点头,吩咐人准备一下,他要去景和宫。
看来太子是知道贤妃娘娘生气的原因了……
那么秀瑾那丫头应该只是运气不好,挑错了时机。
江四德摇了摇头,背着手走了出去。
容旻进了景和宫,正见他生母贤妃侧身坐在贵妃榻上,神情疲惫,一只手还在揉着额角。
“母亲。”
贤妃抬眼看了看儿子,便指着身前的椅子:“坐。”
宫人上了茶,便被贤妃挥退了出去。
前脚才离开,后头就听见瓷器打碎的清脆声响,还有贤妃那夹带着怒气的尖锐声音。
宫人吓得浑身一抖,连忙转身将门带紧,又把外头伺候的人再向外赶了赶,以确认里头的声音不被外头人听见。
也不过知了多久,景和宫里已经开始上灯,太子才从里头出来。
容色有些灰败,神情也有些萎靡。
宫人们不敢盯着太子看,只能默默行礼,自有人进去收拾屋子和整理被贤妃发怒摔碎的那些盘子盏儿。
太子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东宫,这一路上,耳边还在“嗡嗡”作响,贤妃那些喝骂怒责化成了一锅翻腾不休的热粥,把他的脑子也快翻腾糊了。
贤妃骂他没种,骂他无能,骂他连一个快病死的药罐子都比不上。
可当时那么乱,那么突然,寒光和刀锋就离他不远,随时都会捅在他身上。当时他只是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也不想在人前露出害怕的样子,他也不想失态。
可是他又不会武功,身上的佩剑都是未开锋的。父皇身边有那么多武功超卓的高手,他上前能做什么?
母妃怪他没有上前保护父皇,他不是不想,而是一时被吓着了,身体不受控制动不了啊。
您是我母亲,难道您希望我冲过去,被刺客一剑杀死?
太子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一手撑在书案上,一手捂住了口,后背微微颤抖着。
江四德轻轻带上门,对身后捧着茶盘食盒的内侍们摇了摇头:“过会再来,让殿下静一静。”
……
与此同时,顾筠跪在皇帝的面前:“陛下,您让我去吧。”
皇帝被他缠得头疼,破口骂道:“不过就是下了你的同知职司,你那么大怨气做什么?这是要跟朕赌气?北戎是什么地方,也是能任你来去的?你个毛还没长齐全的小子,快滚回你自己家里去,少在朕这儿歪缠。”
“陛下!”顾筠抬起头,“现在的局势您也清楚,咱们再放任北戎下去,迟早会等到北戎挥兵南下。以前咱们是不知道,现在既然知道他们的野心,便不能不有所行动。陛下,放我去吧。给我两年,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一定能在北戎扎根钉子,将他们死死钉在草原上。”
“此事没得商量。”皇帝振衣而起,“北戎朕是要派人过去试探虚实,但那人不能是你。十七郎,你安心在京里待着。过阵子,等上元节的事情消下去,朕会让你重掌锦衣卫的。”
“陛下!”顾筠还要求,皇帝已经转身离开了。
站在一旁的寿王上前,把顾筠拉起来,反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你太心急了。”
“不是我心急。”顾筠叹了一口气,“你昨儿也听贵妃娘娘分析
时局了。我觉得她说得对。两军对阵,制敌以先机,主动权才能握在咱们手中。更何况,你也看到了,北戎人的手能伸得那么长,伸得那么深,朝中一定有人与之勾连,这人的权势地位还小不了。”
“阿昀,我不是急,我是怕啊……”顾筠皱着双眉,“我怕外敌未靖,内贼又起。介时少不得又一场大乱。”
寿王微垂着头,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说:“可以前,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说的是记忆中的前世。
三王之乱后,他瘫在床上,母妃跃井自尽,父皇重病,隔年的上元节压根没有灯会,也就无所谓北戎人的混入,没有起乱子,也没有朱雀门的刺杀。
那时候他在床上生不如死,母亲没了,父亲不敢见他。他也听不到什么朝堂上的消息。
但他的最后三年里,并没有北戎南下侵犯中原的战事发生。
可是现在,这些不曾发生过的事,全都发生了。
顾筠抬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寿王醒回神,摇摇头:“没什么。”
回到了关雎宫,见到贵妃娘娘时,她没有在合香,也没在看书,反而是穿了束衣的衣服,袖子拿布带扎紧,正在院子里舞剑。
寿王自小便时常见母亲舞剑,可这宫里除了贵妃心腹近侍和他这个亲生的儿子,就连皇帝也极少见到贵妃舞剑的样子。贵妃容色殊丽,气质清傲,谁会想到这样一位绝色佳人竟然会是一位剑道高手呢。
但其实顾贵妃自小在家中学习一切宗妇所要熟知的知识,身体锻炼也是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她儿时武学的开蒙师父,是江南赫赫有名的欧阳夫人,一手双股剑,天下武者莫不闻名。
欧阳夫人只教了她五年,便去北方投了晋阳长公主,与她一道守达兴城,与她一道出击,射杀北戎王子。后来年岁大了,便定居在北疆,帮着长公主训练娘子军,再也没回江南故乡。
除了顾家人,并没人知道她与长公主之间其实还有这么一段绕了两绕的缘份在。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寿王儿时体弱,贵妃便教他剑术,一来排遣寂寞,二来强身健体。
只是他前年醒来,才又找了顾筠,跟他拜了同一个师傅,从强身健体的剑术,转练杀人御敌的技巧。
一盏茶后,贵妃收了剑势,接过宫女捧上来的热手巾,略略拭了汗。
“阿筠回去了?”
寿王点了点头,顺手替母亲倒了一碗茶。
“阿筠想去北戎,母亲您知道了?”
贵妃并无意外:“我自然知道。如果我不是女流之辈。”她蹙了蹙眉尖,脸上掠过一丝厌弃之色,“如果我不是被困在这宫里,我也想去北戎。”
“母亲。”寿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你不明白。”贵妃扔开了手上的手巾,坐在了寿王的身边,“现在看起来国朝有危,北戎虎视耽耽,蠢蠢欲动,但何尝又不是咱们的一次机会?”她双目放光,盯着北方的那片天空,“萧氏忍了那么多年,可是现在这么着急想要先乱我朝,再进兵南侵,她真的就准备好了吗?她真的有必胜的把握?不,她没有。她之所以这么着急,那是因为她不得不发动。我猜着,要么是她身染恶疾,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已经等不得。要么就是她在北戎的地位已经不那么牢靠,不是自身处境险恶,便是她所倾向的势力遇到了威胁。”
她单手敲着桌面:“我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一些。要知道,北戎汗王已经老了,他的儿子们正当壮年,是一群觊觎狼王已久的狼崽子。萧氏自己有儿子,她一定希望自己的儿子获胜。可她是汉人,还是前朝皇后,是个彻底失败的人,她的身后没有强大的母族势力做支撑。北戎人又怎么肯承认一个有着南方汉人血脉的混血子为汗王?”
“她急了。”贵妃断然道,“又恰好找到了朝中可以配合她的人。或许,是有人找上了她。”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寿王道,“只是阿筠想亲自去,太冒险了。”
“男儿自有男儿的理想和抱负,没有经过风雨的小鹰,又怎么能一飞冲天?”贵妃笑着揉了揉儿子的头发,“阿筠如此,你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两年,我瞧着你成熟了许多,已经是个可以独立成长的男子汉了。”
寿王勉强笑了笑。
人的成长总要拿代价来换,而他付出的代价远比常人要多得多。
贵妃看着儿子郁郁的表情,突然伸手掐住他两腮,将他脸上的肉往两边拉。
“疼疼疼疼……”寿王口齿不清地呼痛,等母亲松开手,忙护住被拉得生疼的脸颊,气鼓鼓地看向她。
“这样才是我儿。”贵妃笑了起来,在寿王鼻子尖上点了一点。
“别想太多了。在母亲心里,你便是再长大,也依旧是个孩子。一切有娘在,娘会护着你的。”
寿王眼角泛红,有些别扭地着脸转开。
“我见了阿蔚,也跟她说了会子话。”贵妃说,“你表哥的眼光一向好,所以我让她回去同她爹娘说,叫他们这一二年先别给她相看亲事。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长点心,别像你太子哥哥那样,娶个没头没脑的回来让我堵心。”
寿王猛地将头转回来,微张着嘴,一脸诧异。
“别做这幅傻样出来。”贵妃哼了一声,“你去对阿筠说,我已经允了他与徐家阿蔚的亲事。若这样他还是想去北戎,那这事就跟他对徐家丫头的小心思无关。你也就别拦着他,让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