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女人各不同
到了晚上,皇帝来到景和宫,正见到临窗对镜梳妆的贤妃。
虽然已年过三十,可贤妃依旧保养得色如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
头发乌润丰厚,皮肤白皙嫩滑,身材娇小柔媚,好像岁月在她身上流不下丝毫的痕迹。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在她身上,脸上。身边的宫人们早就悄悄退下去了,一室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贤妃好像还没看到皇帝似的,拿着牙梳细细梳她垂在胸前的长发。
过了一会,她将身体向前微倾,对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拍了拍脸颊,叹了口气。
“老了……”
“阿娴哪里老了?”皇帝从她身后将她搂入怀中,“在朕的眼中,阿娴还是当年的那个阿娴,一点儿也没变。”
贤妃笑了起来,轻轻捶了捶皇帝的胸口:“又拿话哄我,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说不准明年就要做祖母抱孙儿呢,哪里还能如从前那样。”
皇帝笑着亲了亲她的额角:“便是再过三十年,阿娴在朕的心中,永远都是最漂亮的那个丫头。”
那我比起关雎宫的顾氏呢?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也跟她说过无数回?
贤妃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单纯又耿直,不谙世事的无知少女,这样的话,她在受过几回教训之后便再也不会去问。
如今的她,被皇帝甜言蜜语说得面上飞红之后,便转过身,一把扯开皇帝的外衣,斜睨着他笑道:“好啊,那皇上现在可还如以前那样,能让阿娴哭着求饶?”
屋里笑声中传来几声粗重的喘息,屏息站在门外听着动静的两个女官直起身,微微一笑,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又吩咐外头宫女们去准备热水。
并叫景和宫的小厨房去多备几道皇帝爱吃的菜。
直到日头完全落下,里头才又传来声响。女官带着捧衣的宫女垂着头鱼贯而入,娴熟地伺候里面两位贵人更衣。
贤妃披着发,柔若无骨一般倚在皇帝的身旁,一箸箸替他布菜。
“您喜欢的鲈鱼羹,多吃点。”
皇帝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气,就着贤妃的手吃了。
“这几日朝内忙得很,没过来陪你,阿娴体谅着些。”
贤妃笑了笑:“昨儿上元节,偏我犯了头疼,没陪您去观灯。也请您恕罪。”
一提到上元节观灯,皇帝的脸色便有些难看。
贤妃昨日未上朱雀门,所以对那场险之又险的刺杀并不知情,只是隐约听着宫人传来的消息,说昨儿外头不怎么顺当。
此时见到皇帝这样的表情,心里“咯噔”一下,便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腰也不软了,声儿也不柔了,将身边侍奉的宫人挥出去,坐直了身体问。
“可是昨日出了什么大事?”
皇帝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
“不想吓着你。不过更不能瞒着你。昨儿朱雀门上头出现了两名刺客。”
贤妃惊呼一声,双手捂住了朱唇。
“当时亏得有皇后和寿王在旁,一人降伏了一名刺客,否则只怕此刻你也见不着朕了。”
贤妃脸色煞白,颤着声儿问:“那阿旻呢?当时他也在的,他有没有伤着?”
“阿旻没事。”皇帝顿了顿,接着说,“就是有些吓着了。昨儿我叫人熬了安神汤给他,早朝的时候我见他神色已经好了许多,当是无碍。”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说,“你啊,还是太宠了他些。他如今也是娶妻成家的人了,还如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情况那样危急,也并不指望着他上来与刺客厮杀,可也不能腰酥腿软一脸吓坏了的样子。当时政事堂的几位老大人都在,六部的尚书,侍郎也在列……他这样不成器的样子,被人看在眼里,可还有什么储君的威望。”
贤妃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青了又黑。
“阿旻从小学文,请的是都是鸿士大儒,他只学过治国之法,为君之道,”贤妃安定了一下心神,为儿子辩解,“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凶徒争命?也不过是这样突发的意外他没有过经验。以后陛下您常常带着他历练也就能把胆儿给练出来了。”
口中虽这样说着,但到底心里头不舒服。
皇后有一身武艺,舍身护着皇上也就罢了。
可寿王呢?那一脸短命相的药材秧子,有今冬没明春的琉璃人儿,怎么也敢去跟刺客搏命?这样不是更显出太子的软弱无能和怯懦了?
莫不是那几个刺客本就是跟寿王演的戏?为了搏皇上的欢心?
心里头浮起的这点念头立刻又被贤妃压了下去。
寿王又不是个傻子,做这样的戏有什么好处?刀剑无眼,当时门楼上那么些人,皇帝的护卫都尽是些高手,是不是作戏一眼便能瞧的出。
若不是作戏,那他又哪来的本事能擒下刺客?
是了,想来是皇帝的护卫们将刺客拿下的,当时寿王替皇帝挡了挡,皇帝这是为他儿子作脸。
心里又埋怨儿子,这样好的讨好父皇的机会,怎么就轻易让给了容昀那个短命鬼呢?
非但没能得了皇帝的欢心,看样子还让皇帝对他产生了不满。
贤妃到完全没把事情想深些,没想过皇帝若真的出事,最直接得益的会是国之储君,她的儿子。
她知道太子事父事母都极孝顺,便是天塌下来,太子也不可能会动弑君的念头。
“刺客拿到了?问清楚是谁指使的?那逆贼可曾抓住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当场就自尽了。还抓了些乱党,可是均问不出什么。”
也不是问不出什么,而是那些问出来的细节,丝丝缕缕,都将人带向东宫太子的身上。
昨天晚上,在他发过怒,派人全城大索之后,曾与寿王和顾筠讨论过这事。当时在场的还有深居简出,极少人前露面的贵妃顾氏。
寿王当时便说,此事不可能是太子主导。顾筠也说,手上的那些活口说出来的,只是别人想让他们说出来的东西。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雇主是谁。这是明显的嫁祸。
贵妃顾氏则在一旁没说话,桌上铺了张大宣纸,笔走龙蛇,写了满满一大张。
等他们三个人都说完了,才落了笔,让皇帝过来看。
纸上画了
一张北方草原的简图,上头几个大部族的领地也大致圈了出来。旁边更标明了这几个部族如今的首脑,和他们手下最有势力的几股力量。
然后三个大男人被顾氏一介女流上了一夜的北疆形势分析课。
直到早朝的时候,皇帝都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提不起精神来。
这样气势凌厉,侃侃而谈的顾氏,他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了。
每次被她抓着上课之后,皇帝都要来贤妃这里歇三天才能缓得过这股子劲来。
“这回的事,只怕跟北戎和鞑靼脱不了干系。”皇帝耐心对贤妃解释,“北戎博日格德汗的其中一位可敦是前朝殇帝的皇后萧婵儿,而鞑靼的巴特鲁汗的一位阏氏是殇帝的妹妹安定公主。她们对我朝有着深仇大恨。二十年前,北戎犯边,便是萧婵儿鼓动的。如今北戎博日格德汗已老,听说博日格德的几个儿子和索纳额汗的儿子们争夺得很凶,这其中便有萧氏为索纳额汗所生的儿子。只怕这个女人就是想让我朝乱起来,她和安定公主联手,令北戎和鞑靼向我朝出兵。一来报了前朝之仇,二来也借着机会削弱敌方的力量,助她儿子登上北戎汗位。”
皇帝已经讲得够简明了,可是贤妃还是听得一头雾水。
“北戎离京城那么远呢,一个女人,怎么能调动人潜入京中,还在朱雀门上向您动手?听说北戎汗王可以有四名可敦,不像咱们只能有一位皇后。这位萧氏,年纪比我大了不少吧,怎么还能令北戎汗王听她的?”
“妾曾听闻,那位萧氏一头乌发,光可鉴人,容貌更是如皎皎明月,天下无双。若是能亲眼见一见就好了。”贤妃叹道。
女人啊,果然任何时候关注的重点都在别的女人的容貌上。
不过皇帝并不在意。贤妃于国事上不够敏感,无法助他,但他来贤妃这里也不是为了求谋问计,而是在繁忙的国事中抽出闲暇休息心神。如果不是昨天的事太惊险,而朝中的隐患让他心存忧虑,今天他也不会对贤妃说这么多令她忧心。
“是啊,大不了打仗。国朝太平了二十年,国富民丰,兵强马壮。真的打起来,朕一点不怕他们。”皇帝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幽幽地道,“只是,若朝中无人接应,她的人又怎么能混入京中,混入禁卫,甚至直接站到朕的身边来?”
贤妃浑身打了个激灵。
第二日,皇帝从景和宫起身,去上早朝。
贤妃起得很早,皇帝前脚刚走,她就命景和宫的内监总管去把东宫的内监总管叫了来。
“昨儿太子幸的那个宫女叫什么?”
“回娘娘的话,叫秀瑾,是侍奉花草的二等宫女。您看,可是要给她提拔一下,安排到殿下身边伺候?”
那内监总管脸上陪着笑,却并不敢抬头去看贤妃的脸。
“伺候?”贤妃冷笑一声,突然劈手拿起桌上的一只小香炉就砸过去。
那香炉擦着内监总管的额角就飞了过去,吓得他“扑嗵”一声便跪在地上。
“江四德,本宫是看你为人还算老实稳重,才调你去东宫帮衬太子的,可是你瞧瞧你,你都做了什么?”贤妃骂道,“一个二等的捧花宫女,会在太子还在屋子里的时候进去插花?你唬弄谁呢!若不是你这狗才授意,她有这胆子去勾引太子?”前一夜才出的大乱子,太子表现不佳,皇帝遇刺,隔天便没心没肺地幸了个宫人,这传出去,被人说贪恋女色都是轻的,更重一点便是目无君父,对皇上生死安危毫不挂心。
这哪是帮衬,明明是在给太子挖坑。
恨这些奴才不知轻重,更恨儿子不够争气。在门楼上吓得失态也就算了,怎么可以在事发第二天就拉个宫女没羞没臊呢!
太子妃再不好,她可还活着,她父亲也还镇在南疆,令南疆诸夷伏首。就算要幸哪个女人,等过些日子太子妃病死了再说不好吗?
这时候,她已完全忘了刚听到消息时的欣慰。
幸亏她还没来得及嘴快跟皇帝提起太子的事儿。
贤妃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眼看着江总管气是不打一处来,抬脚踢在他肩膀头上:“滚回去,叫东宫的人都收敛着些,平日没事不要到处乱闯。还有那个宫女……”她顿了顿,咬着牙道,“不守本份,勾引太子,即刻杖毙了。”
江四德出了一身冷汗,从景和宫里出来时,里衣都湿透了。
他低头赶回东宫,正见着东宫夏嬷嬷一脸喜气地迎上来。江四德知道那个捧花宫女是夏嬷嬷新近认的干闺女,这是要向他讨喜信来的,只觉得憋一肚子气总算可以找着撒了。
“死婆子,这回可被你害惨了。”他将夏嬷嬷拉到个僻静角落,跺着脚骂道,“你就老老实实管着你那个小膳房不好?非要想借个凤凰攀高枝儿。这下可好了,凤凰没抱上,倒叫咱家头上落了一堆鸡粪。老实对你说,你那闺女坏了事了,小命也要交待了。”
夏嬷嬷怀着一腔喜气奔来的,这会子被江四德盆冰水兜头浇个透心凉。
“难不成秀瑾那丫头没把人伺候好,惹恼咱们殿下了?不能啊,我瞧那丫头回来的时候乐陶陶的,一脸羞意,当是殿下对她挺满意的。”
“啐,她就是一走地鸡的命,却想着变凤凰,这下好了,连小命也没了。”江四德摇着头,想起秀瑾那张清秀的小脸和温柔和顺的性格,不免也有些替她难过。
“夏婆子,咱们也认识好几十年了,我知道你挺喜欢那丫头。得了,当卖你个面儿,你去跟她说几句话,问问她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的,能帮上的就帮着点。”
夏嬷嬷一把攀住江四德的胳膊,颤着声儿问:“这是怎么说的?便是不中意,她也依旧做她的捧花丫头也就是了,怎么就要了她的小命儿了?她也不过就是伺候了殿下一回,并没有做什么犯忌讳的事啊。”
江四德甩开她,叹一口气:“这是贤妃娘娘亲口吩咐的,要不是瞧着我一张老脸,娘娘还念着点原先我在景和宫伺候的旧情份,这会子我也要陪着她一起丢了命喽。”
夏嬷嬷怔了怔,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的阿瑾哎,干娘可害了你了啊!”
再哭也没有用了。同样是女人,可是命数就是差了这么多。旁人的一个念头,便可叫人或成仙,或为鬼。
江四德站在门后,袖着手,微弯着腰,听着耳边刑杖击打在皮肉上的声响。他特地关照过,让行刑的太监给秀瑾个痛快,所以从头到尾,他也只听到头一声惨叫,之后便如木锤砸破布一般,再没旁的声响。
从门缝里,他依稀可以看见夏嬷嬷跪坐在花廊的那头,浑身颤抖着,明明不忍心,却还死死盯着院子的一角。
江四德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都是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