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外来的和尚
昭明郡主此时正在窗前,和薛枫各占了一张炕桌儿,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对着临贴。
瞧着徐蔚风风火火闯进来,她也只是瞥了眼,依旧身板挺拔,悬腕凝神。
徐蔚见她这样的态度,不觉松了口气,知道问题不大,便挑了张椅子坐下,托着腮看她们姐弟写字儿。
等一贴临完,昭明郡主收了势,让侍女将炕桌收拾干净,又摸了摸薛枫的脑袋鼓励了他两声儿,这才给徐蔚使了眼色,到另一边茶室坐着说话。
“这是怎么了?”徐蔚没工夫喝茶,直接前倾着身子问,“听说是京里来人,莫不是那边府里的?”
昭明郡主眼皮子耷拉着,有气无力地说:“除了那边的,谁还会挑这个时间上门来!哈!”
“那你爹他……”
“没事,不过是我娘不耐烦这么成年累月跟那边磨叽了,撂了手,让我爹回去折腾,什么时候折腾完了,那边消停不再闹了,什么时候再叫他回来。”
啧啧,长公主真是够狠心的,竟然就这么把驸马给赶回京里去了。
一边是妻儿,一边是老母,薛驸马就如那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两头都讨不着好。偏是他一年年这么糊弄着两边混下去的日子到了头儿,晋阳长公主这是不打算纵容,非要他拿出态度出来了。
“这有什么。”昭明郡主“切”了一声,“我娘要只是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也就罢了,她年少时便随着皇祖父东征西讨,万马军前也没生过怯儿,若不是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她能忍这么多年?”
忍不下去之时,也就各自分了。晋阳长公主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儿,她的眼光胸襟从来就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囿于小小的后宅内院。以前是懒的计较,薛淳是她自己挑中的驸马,夫妻感情也的确深厚。但忍一忍二不能忍三,凡事都有个界限。薛母的手越伸越长,心越纵越大,晋阳长公主心里清楚,她是永远也做不了薛母理想中的儿媳的,也不屑委屈自己。那么,在自由和爱情之间,她就必须要做出取舍。当然,若是薛淳有胆当,能将那头摆平,把全部的心思放回她和孩子们身上,她自然愿意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下去。
就算贵为天家公主,也未必能事事皆如心愿啊。
徐蔚知道昭明郡主个性像极了她的母亲,并不像旁的宗室女一样,眼光只集在自己院子里。在她看来,感情固然重要,但若被情所困,活的不像自己,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其甩开。
事情尚有余地回旋,徐蔚此时也用不着说什么来劝慰她。
“要不明儿咱们骑马去灵音寺吧。”徐蔚说,“咱们在栖云山看过红叶了,正好去灵音寺观竹海,品竹茗。灵音寺不远有条月溪,沿岸风景极佳,水流不缓也不急。等我们去灵音寺上过香,用过斋饭,刚好可以让人拿副竹筏出来,咱们坐着筏子顺流而下,也极是有趣的。”
昭明郡主一听,果然起了兴致,忙不迭叫人去准备出行的马具和衣物。
“若此行能见着那个外来的大和尚,请他解个签就好了。”昭明郡主捧脸道。
“好像还要等半个月。”徐蔚掐着手指尖算了算,现在刚九月初,那和尚好似月半的时候才闭关结束。
“灵音寺大着呢,一日又逛不完。咱们也不在那儿过宿,早出晚归,总要去几趟的。等那和尚出关了咱们再跑一趟好了。”或许等她们听着消息赶过去,那和尚已经走了呢。
“嗯,咱们再提一篓子蟹去,观竹海,品竹茗,再就一口子蟹黄,多美啊。”
“你想让我们被灵音寺的大和尚们赶出山门不成?”徐蔚瞪眼。
“他们才不敢,咱们可是要给大笔香火钱的。”昭明郡主大笑。
“天地有神佛,你可仔细着些。”徐蔚见她得意洋洋的神情,反应过来那不过是昭明郡主逗她玩儿,忍不住在她额上一戳,“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的。”
小赵氏这几日脚已经肿了,肚子尖尖,多走几步都有点喘,虽然也很想跟着去寺里拜拜求个平安,但她现在这样的身体,谁也不敢让她再坐车走山路。晋阳长公主才将丈夫赶走,心情烦郁,自然也提不起精神跟着女儿出去散心。
于是第二日,昭明郡主与徐蔚两人一起上了路。灵音寺是京郊有名的大寺,离着灵音寺不远便是京卫凤翼营的驻地,安全还是很有保障的。晋阳长公主把身边得力的八个随侍都拨给她们两个小丫头,又指了老成稳重的一个管事带了五十家兵跟着去保护。
安排的稳稳当当的,昭明郡主想多体会体会寻常人的生活,其实就是想人多热闹点儿,也就没让人提前去灵音寺通知,只带着丫鬟侍从护卫们分骑了车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就奔着灵音寺去了。
这灵音寺虽在京郊,却是不逊于京中皇家宝刹大相国寺的存在。传说这寺是三百年前一位罗汉转世的高僧在人间募化了三十年,得了三千两黄金所建,背靠小阳山,面临阳澄湖,钟灵毓秀,风水极佳。又传说寺中大雄宝殿时缺了三十六根立梁大柱,那位高僧施法,便是从阳澄湖里浮出三十六根上等金丝楠解了危局。有好事者专门去灵音寺数过,还真就是三十六根大柱,只是这大柱都刷了朱漆,点了护
法金龙,也就没人瞧的出这两人合围粗细的木柱到底是不是一寸一金的金丝楠木。
这日巧了,正是个大集日,灵音寺周秀水县和保和县四五个村镇的百姓都聚在灵音寺外,摆摊的,杂耍的,携家带眷来看热闹的,除了山门两侧,围着寺周,人声喧沸,马车都挤不进去。
昭明郡主听着外头的声音,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徐蔚拉着,她能直接掀了车帘就跳出去。
“急的什么,就算要出去,也得戴着这个。”徐蔚一把将浅露扣在她头上,“你好歹是堂堂郡主,得矜持些。”
“哪来这么多说道。”昭明郡主嘴里虽然抱怨,但只是被徐蔚一瞪,也只能乖乖将浅露戴正了,重重白纱垂下,将她的容貌遮去了大半。
“你才要小心,”她嘿嘿一笑,突然伸手在徐蔚下巴上摸了一把,“这小娘子国色天香,闭花羞花的好模样,别被哪家小子惦记上,回头趁着人多将你偷偷扛回家当媳妇儿去。”
说几句话的工夫,那几十护卫已经将两位郡主坐着的马车围着,仗着人强马壮,生生撑出一个圈儿来。乡民们虽见识有限,但这车马雕金饰银,拉车的又是只有官绅才许用的健马,且毛色油亮,骠肥体壮,神骏的很。更不要提那几十个健壮的年轻人,只往那儿一站,就是周身的气势。他们知道这大概是哪家贵人到了,推推挤挤地将道儿让出来。只不过以往京中贵人们来这灵音寺里参佛,寺里提前半日都要清场子的,他们从来没机会能这么近地围观贵人。
是以前头人不肯太近前,后头人又如潮水一样向前挤,人挨人,人贴人,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徐蔚听着外头的声音不太对,拉住了昭明的袖子,敲敲车板:“赶紧入寺,不要在外头耽搁免得出事。”
车夫和外头的侍从们本就绷着一根弦,还生怕里头年少胆大的两位主子要下车“与民同乐”。现在还没露面外头就乱成这样,一会两位贵女中的贵女一下车,只怕他们连人带车都要被人潮给掀翻了。
难得主子这么明白,憋在胸口的浊气总算吐了出来。眼见着先前让出来的通道越来越窄,车夫长鞭一甩,口中唿哨,拉车的马儿“唏律律”一声长啸,蹄声细密响亮,拉着车子飞一般冲了过去。也是这车夫驭车技艺高超,否则这么多人,稍一疏忽便能撞到人群里去。
外头这么热闹,寺中的和尚们自然也得了消息。一边心中抱怨,这不知又是哪家贵客心血来潮,不提前知会一声就来裹乱,一边又担心集上人太多,万一出了事,不管是哪边有了伤亡,灵音寺都要担些干系,着急忙慌点了十数武僧,由知客僧带着,闷头就往寺外冲。
这边知客僧刚出了山门几步,就见面前如海如潮的人群齐齐惊呼着散开,一架马车以不可挡之势冲了过来,上好的乌骓,四蹄踏雪,全副的银鞍银辔,在阳光下灿灿。只是这么一抬眼的工夫,领头的那两匹马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前蹄高高跃起,高大的马身遮住了斜挂的太阳,令知客僧眼前一黑。
南无我的佛祖爷爷,今儿弟子就要西归了也!知客僧身体僵直,下意识双手合什立在胸前,眼一闭,念起了经。
车夫是个中年汉子,身形瘦削,长着一张愁苦脸,看起来普普通通,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双手发力,竟似爆发出千钧之力,硬生生拉住了奔驰的马儿,让它们停在知客僧面前。马鼻喷出的热气毫不客气全都照顾在了知客僧又圆又亮的光头上。
围观的上千百姓先是集体失声,静寂了片刻之后,又爆出一声喝采,“哗哗啦啦”掌声如雷。
一半的掌声是送给这天生神力,驭车如神的不起眼车夫的。
另一半掌声则献给了生死关头犹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念经的灵音寺知客僧的。
灵音寺的大师们果然就是厉害,佛法果真高深!一定有神佛护佑!不行,我们一会也要进去烧个香许个愿给佛祖菩萨们磕个头!
天知道知客僧根本不是修为多高,无视生死,而是事发突然,他压根没有反应时间。等到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有着长长睫毛,水润无辜的马眼正盯着自己看的时候,双腿一软,差点跪地。好在他在知客这个位子上已待了好些年,久经考验,总算撑住了场面,也就只有靠他最近的马车车夫,跑过来准备救人的两个长公主府护卫和站他身后的两个师弟才看清楚他此时煞白的面孔和微微发抖的僧袍。
“呃……”虽然车夫很有把握不会出事,但的确刚刚吓到了和尚,敏于行而讷于言的车夫嘴巴张张,抓了抓后脑勺,一时不知是要先解释还是先告罪……可又没出事,这和尚自己突然跑出来,又不是他的错,他要告什么错。
知客僧只是抖了两抖,强大的内心已经恢复了一半平静,刚想说几句撑场面的话,让这位不知名的贵客意思意思多上点香油钱什么的,就听着后头传来一声声调古怪却又十分清晰的声音。
“贫僧已等多时,请贵客入寺。”
咦咦咦?知客僧“唰”地回头,那速度那力道,差点扭着他脖子。
“摩谒乐大师?您不是在闭关?”
徐蔚猛地一掀车帘,便见着山门处站着一人。
黄褐色的僧袍无风自动,高大修长的身形,皮肤白皙,高鼻深目,五官深刻,竟然是个外番来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