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 气温便降了下来,燕京下了一场雪,没有多大,只叫各处屋顶树梢裹了一层薄霜。
宋清娴还是挺怕冷的, 早早地便穿上了厚衣, 甚至连她雕玉的家伙也搬到了炭盆隔壁。
陀子、圆锯、锥子……各种工具零零散散地放着, 旁边还堆着大大小小品质不一的玉料, 好好的一个闺房硬是被她弄成了一个小工坊。
所幸她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在经过多番切磋琢磨,废了许多玉料之后, 她的雕工日益见长,雕的玉也渐渐从惨不忍睹变作了尚能见人。这两日她雕的是一块羊脂白玉,璞玉乃费了不少工夫才淘到的珍罕籽玉,是以她也雕得格外认真。此玉已雕了七成,轮廓以清,雕纹亦初见其形,若剩下的三成无意外,或许这便是她此番雕玉大业的最终成品。
然而, 好事多磨,眼看玉就要雕成了, 宫里却先传来了一道太后懿旨,只道深宫清冷, 欲召宋清娴入宫伴驾。——召的自然不只宋清娴一个, 还有京中旁的几位出身不凡的贵女, 端的是什么心思,许多人也心知肚明。
宋清娴是能自由出入皇宫的,西宫太后要见她通常也只会命人来通传,断不会用下旨这般郑重其事的方式。
“我能不去么?”宋清娴抱着那道懿旨,一脸苦相地问。
她不怕入宫,却极怕东宫太后。虽然东宫太后不曾对她做过什么,可每次想到要见东宫太后,她心里还是忍不住犯怵。
——每回瞧见东宫太后,便觉得手心要挨戒尺。
这是她曾经的原话。
宋太傅等人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却不好抗旨不尊,只得收拾收拾,将她连同她屋里那堆乱七八糟的雕玉家伙一起送入了宫里。左右宫里自有照看她的人,也无甚好担忧的。
于是,数顶装饰奢华的小轿就这般陆续进了宫门,这在京中还算新鲜,引来不少人侧目,朱雀街茶楼里的茶客们也不时议论,纷纷猜测哪一顶小轿能留到最后。
宋清娴也是占了一顶小轿的,可她愣是跟别个贵女不同,好好的轿子被她塞满了雕玉工具,闹得自个儿没有坐的位置,最终竟是徒步入的宫。
虽然心里还犯怵,可这会儿她也回过神来了——那一个个坐在小轿里进宫的贵女,可都是来跟她抢阿肃的。
摸着怀里尚未雕完的羊脂白玉,她稍稍有些心急,于是入宫后的第一时间不是先安顿自己,也不像某些贵女那般抢先着去拜见东太后,而是一溜烟似的跑到了御书房。
太监总管卫离自知拦不住她,索性也不拦了,打开大门让她进去。
“阿肃,你这几日可千万要小心点,后宫御花园那边还是少点走动吧。东宫太后召了好几个贵女入宫,恐怕都在打你的主意呢。”宋清娴一入御书房就匆匆地凑到了宫濯跟前道,丝毫不察她自己也是被召入宫的贵女之一。
宫濯这会儿正在看书,抬眼便见她一路小跑着进来,只说一句话便气喘吁吁。他稍微有些无奈,只得放下书,将面前的温茶递与了她。
“你这般急匆匆地赶来,就为了说这个?”他的语气中略有些不赞同。
宫里的事哪件他不知道,哪里就用得着她这般着急地赶来,若不慎累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宋清娴咕噜咕噜地灌了一杯茶,算是缓了过来,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是啊!”
随即她又拍起了自己的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有我在呢!定不会叫那些贵女沾染你半分!”
这话不禁叫人想起半年多前,她也是这般大包大揽,可说出的却是“要替他寻一门好亲事”的诛心之语。
宫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佯装无意道:“好。如此,我的清白便托付与你了。”
分明只是顺着她的话接语,可不知怎的,宋清娴却从其中听出了一丝挑逗之意。
阿肃要把清白托付给她呢……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又止不住羞涩。
阿肃的清白……
她的脸倏忽红了,手足无措。
清白……
不敢直视宫濯,她略低着头,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又瞄一眼,再瞄一眼……
她家阿肃真好看呢,难怪那些个贵女趋之若狂,她可得看紧点。
转念间又开始咬牙暗恨,为何自己的手脚那么慢!若是这会儿她的玉已经雕好了那该多好!
虽说是为了惊喜,可也不能冷落心上人太久了。
就这般脑子囫囵地转了几圈,宋清娴忽地一咬牙豁了出去,冲上前抱住了宫濯的腰身。
一息,二息,三息。
“阿肃,你可得好好等我,不许跟人跑了。”
着急地吼完一句,又转身跑出了御书房。
正抬手欲回抱她的宫濯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放下了手,坐在龙椅上无声地笑了。
……
应召入宫的贵女们被就近安排,住进了东太后寝宫旁的馨云殿,殿中近十个厢房,一下子便住满了。
宋清娴在宫中本有住处,可为了防止那些贵女沾惹她的阿肃,便也放弃了自己专属的大殿,入了馨云殿的大门。
因来得比较晚,殿中好的厢房都被占了,她只得住进了偏殿,还是走廊尽头最小的那间屋子。左右只是个临时住处,她也不在意,迅速地摆好了家伙,便埋头继续她的雕玉大业。
许是为了赶工,她一整晚琢琢磨磨,竟是雕了一宿,临近天明时才睡了过去。也亏得她住的屋子偏僻,再大的动静烦扰不到他人。
翌日一早,贵女们便打扮得体地前往东太后寝宫请安去了。宋清娴也被身边伺候的宫女挖了起来,洗洗漱漱后推出了门。
因睡得晚,青眼眶都熬出来了,甚至到达东太后寝宫时她还迷迷顿顿的,自然也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贵女们分站两排,虽颜色各异,却无一不是体态端庄,贤淑过人,想来是都想在太后面前博一个好印象。
宋清娴倒无所谓印象,可她耐不住她怕东宫太后,瞥一眼首座,看那位置还空着,悄悄松了口气,急忙打起精神,寻了一个角落位置规规矩矩地站着。
不一会儿,东宫太后便出来了,她穿着一身绛色衣袍,因保养得当,脸上并无多少皱纹,虽比不得在场的贵女们年轻,却也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是这美人太过冷肃,只坐在那里便散发出一股威严,性子稍软一些的,怕是都扛不住。
“臣女/民女给东太后娘娘请安。”众贵女一同屈膝行礼。许是都提前在家里练过,贵女们的姿态一个比一个动人,礼仪亦一个比一个标准。
宋清娴自然也跟着一起请安了,确实缩在最后头,坚决不当出头鸟。
东宫太后默默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些少女,目光扫过宋清娴时停顿片刻,这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都起来吧。”
贵女们恭恭敬敬地起身。
只听东宫太后又道:“这些年来,宫里头都冷清得很,也就你们来了才热闹些。”
她微微扯了一抹笑,许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些。
“好了,也不必在这围着哀家,小姑娘还是活泼些好,都到外面花园里玩去吧。宋清娴,这宫里头你最熟悉,便由你带着这些小姐妹到外头去转转。”
冷不丁地被点了名,宋清娴不禁打了一个激灵,硬着头皮站了出来,虽然不大乐意,可余光瞥见东宫太后的神色,只得应了下来。
只是御花园里转转,只要避开阿肃往常惯走的那几条道,该是无碍的。——她这般想道。
一行人出了东太后寝宫,宋清娴正寻思御花园里头那个景儿更适合这些贵女,那头却有人先发声了。
“这宫里头的景色果然与外头不一般。不过我道听说有一处浮菡池,风光最是独特,不知清娴妹妹可愿意带我们去瞧瞧?”
闻言,宋清娴的眉头便蹙了起来。
浮菡池挨着御书房不远,夏日时碧叶连天,粉荷亭亭,风景确是不错,可这大冬天的,池里就几根枯梗残叶,有什么好看的。
说这话的人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