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有两天, 宋清娴无法直视自己的左手,偶尔无意间瞥到, 还免不了一阵面红耳赤。那日跟宫濯说开后,她便不似先前那般恍恍惚惚, 吃睡自然,看着跟往日无甚区别,只是外出和看话本的时间短了,对窗独坐的时间长了。
“阿娴……”
这日白玉兰突然造访。
她站在房门处,身上穿着一袭浅蓝色的襦裙,看着虚弱憔悴, 身子晃悠悠的, 仿佛随时要跌倒一般, 而脸色苍白, 眼角处微红, 似有泪痕未干。
宋清娴见她这般, 心中蓦然一慌,顿时将心中某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开,跑到她跟前:“玉兰?你这是怎么了?”
印象中白玉兰鲜少以这般姿态示人,即便有心事,也是藏在心底,躲在自己的屋中独自舔伤, 这般特意来找她还是头一回。莫非又叫云府中人欺负了?
宋清娴咬咬牙, 眼中迸出些许愤恨。
白玉兰紧捏着自己的裙摆, 微垂的小脸上, 贝齿咬着下唇,血珠隐隐若现。
“阿娴,他……拒绝我了……”默立许久,她才轻轻开口道出来由,抬眼的瞬间,泪水浸满了眼眶。
宋清娴哪里见得她的泪水,匆匆将她拉入屋里,抱着她学着幼时娘亲哄自己的模样温言安抚:“好了,好了,莫哭,莫哭……”
一边哄一边轻拍白玉兰的后背,怎奈有了依靠之后白玉兰竟哭得更凶,泪水溃堤一般拼命往外流,没一会儿宋清娴肩上的衣衫便湿了一大片。
宋清娴越发愤恨:“咱们玉兰儿这么好,竟然也敢拒绝,八成是那人的眼光有问题,好了,莫哭,莫哭……”
白玉兰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直到终于哭够了,才抬起伏在宋清娴肩上的头,抬袖拭了拭脸上的泪,略低着的头轻轻摇了几下。
“不是的……他很好,是我,我不够好……”不大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言语中竟还维护着那人。
宋清娴不甘心,想当初,她家玉兰约她去花会买牡丹时那眼神多明亮清澈啊,如今都叫这一泡泪模糊了。是何人有这般大的本事,夺了她家玉兰的芳心也就罢了,竟还得她家玉兰这般维护!
她吭哧吭哧地吐着怒气,正想问出拒绝玉兰的人是谁,脑子里却突然冒出了前日在祁王府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
不对……
她好像……知道那人是谁。
“玉兰,那人……是师父?”迟疑片刻,她还是问了出来。那日虽然恍恍惚惚的,但是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看见了玉兰从后面抱住师父,深情地诉说着思慕之情。
白玉兰一怔,诧异地看向了她,好一阵才缓缓地点下了头:“嗯……”
“可是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年龄……还有他……”宋清娴语无伦次,先前因阿肃的话蒙住了,不曾留心,此时想起,才惊觉自己身边还发生了这般的大事。
她家玉兰儿和师父?这……怎么可能呢?
“阿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白玉兰小声打断了她,“可是情之所起,不能自已……况且,那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思慕着他这个人罢了。”
宋清娴挠挠头,心中着急,可是不懂。
“我亦不曾奢望能得师父回应,只是心有不甘,想要说出来,说出来,或许我便能死心了……”
白玉兰微微仰起头,带着泪的面容上勉强地抿出了些许笑意,宋清娴无法领会她心底的情愫,却能被她的忧伤感染,眼角亦忍不住湿润起来。
可是,她们又能做什么?
白玉兰没错,她们师父也没错,不过天意弄人罢了。
怕白玉兰独自在家会胡思乱想,宋清娴将她留了下来,哄着她吃过晚饭,又哄着她入眠,连自己的软被大床也让了出来。待白玉兰终于睡着不在流泪时,天色已黑,上弦月又悄然爬上了夜空。
宋清娴却无法入眠,凝望了她家玉兰犹带泪痕的睡脸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翻身上了屋顶。
情之一字当真闹人,直教人又哭又笑。
她默默地坐在屋脊上,仰望着天空若弯刀般的月,忽而心生感慨。
上来屋顶后没多久,耳边便传来了一阵瓦片被踩动的声音,有人踏着月色而来,在她身旁坐下,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
两人相距不过二尺,宋清娴瞄了他一眼,略有些不自在,屁股又往外挪了挪。
“阿肃,你说玉兰儿怎么就喜欢上师父了呢?虽然这般说颇大逆不道,可是师父都一把年纪了,心里又记挂着已经仙逝的师娘,他们……不可能的吧?”她仰着头,满怀不解地望着天上的朗朗月色。
宫濯亦望着那弯明月,却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只道:“情字难料,此事你我不便插手,且顺其自然吧。”
宋清娴还是忧心忡忡:“可是玉兰儿……一腔深情得不到回应,得多伤怀啊。”
“阿娴……”宫濯忽然扭过头来,“一腔深情得不到回应的,可不止玉兰儿一个。”
他意有所指地凝视着她的侧脸。
一抹红晕陡然爬上宋清娴的脸颊,并逐渐蔓延至耳尖——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催……催什么催!她都说了让他再等等了,这才过了多久?
然而,一想起玉兰儿那仿佛流之不尽的泪水,她又有些迟疑。
同样都是表明心迹后遭到拒绝,玉兰儿尚且能抱着她痛快地哭一回,阿肃那性子却是不行,多半还是会憋在心里的。这一直憋着,万一憋坏了,该如何是好?
要不,干脆应了他?
这也不行,太不郑重了!她家阿肃值得最好的,可不能用这般理由随意敷衍。
脑子里仿佛有一条线在胡乱盘绕,绕着绕着便纠成了一团,剪不断,理不清,只纠得人越发焦躁。最终,她放弃了思考,左手再次瑟瑟缩缩地递了过去。
“要不……手,手再借你一回?”
不能憋着,先缓缓总该没错吧?
宫濯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起了些许,眸光中仿佛掠过了一丝类似得逞的光芒,而宋清娴却只顾着低头红脸,竟不曾察觉丝毫。
大手毫不客气地覆上了小手,摩挲了片刻,却不再动作,只那般叠在上面,像在传递着什么。
宋清娴大气不敢出,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明明以前也牵过阿肃的手,可触感却似乎与现在完全不同,往日只是觉得颇为温热而已,如今却仿佛有些烫手。
又或许,是烫心。
她不敢去触碰阿肃的眼神,只得盯着月亮,杏眸瞪得老大,生怕别人不知她在赏月般。
清风徐来,屋脊上两人牵手静坐,月光洒落他们身上,照出一双交叠的影子……
月色正好,不远处,宋太傅却无心欣赏,摇头晃脑地回到了正院,与自家夫人道:“唉,这女儿怕是留不久了,咱们还是琢磨琢磨,给她准备一份厚实的嫁妆吧。”
宋夫人倒是乐观了许多,宽然一笑:“陛下待阿娴如珠似宝,若能从一而终,倒不失为一名良婿。”
打从流言之事后,宋夫人便将宫濯看作了自个儿的准女婿,且越看越顺眼,偶尔甚至盼着他俩的好事早日定下来。
宋太傅却见不得自家宝贝女儿被人拐走,哼了一声便独自所在一旁生闷气,不时地睨一眼自家夫人,仿佛自己遭到了背叛与抛弃。
……
白玉兰在宋清娴的屋里睡了一夜,第二日仿佛就恢复了正常,眼还虽还有些红,却不再落泪了,她腼腆地与宋清娴道了谢,便回了云府,之后便与往常一般,不出门,听从她外祖母的吩咐,日日待在家中绣嫁妆,仿佛真的放下了那份不应有的思慕,安心待嫁。
值得一提的是,白玉兰的未婚夫张进荣待她似乎不错,不时地来探望她,每次看起来都彬彬有礼,不轻浮急躁,也不过分疏离,似是给足了白玉兰应有的尊重。
然而,便是这样,宋清娴还是心有疑虑,越发地惴惴不安,总觉得她家玉兰儿并没有真正地放宽心,又疑心那张进荣心怀不轨,不是真正地待玉兰儿好。
忧虑几日后,她终于坐不住,召出了几名宫濯留与她的暗卫,令他们去查那张进荣,自己则跑到了祁王府。
总归是当事人之一,即便不能接受玉兰儿,助她走出这段情伤总该可以吧?
她畅通无阻地跑到了祁王府后院,书房里不见人,她又在外头找了一圈,最后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大口往嘴里倒酒的祁王。
“哈哈哈,那些年轻的小娃娃,识得什么是情滋味?不过一时迷恋,便误将其当做深情,实在是天真啊!你说是不是,愫宁?”
宋清娴走近时正巧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凉亭处酒气熏天,酒坛子胡乱堆放着,有空的,也有未开封的,祁王就这般半躺在酒坛子中间,望着不远处的月季花丛高声自语。他身子摇晃,眼神略为迷离,也不知醉了还是没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