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娴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祁王府, 又怎么回到自己闺房的,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家那松软舒适的大床上。问屋里的侍女, 都只道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马车直接使入了她院子, 打开车厢时,只看到她一个,倚靠在车壁上,醉得一塌糊涂。
可是她明明觉得,身边应该有个人来着。
手抚上自己的额头,一下一下地揉着。梦里的触觉那般清晰, 仿佛真的一样, 可是那人的身影是模糊的, 脸也是模糊的。
所谓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 莫非是日里想得太多, 她在自个儿的梦里给虚构了一个心上人?
这……这也太让人羞耻了……
她将自己整个儿埋入被窝里,憋了好一会儿才悄悄地探出个小圆脑袋,脸颊已经通红。
太过羞耻的宋清娴决定暂且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抛之于脑后,寄情于“事业”当中。所谓事业,自然是她的茶楼。
两日过后,宫濯终于命人送来了一幅字, 浑厚高古, 若大剑藏锋, 宋清娴看见后眼睛一亮, 总算是满意了,当即便寻来了能工巧匠,将其制成了匾额。
五月三十这日,晴空万里,诸事大吉,朱雀街后半段,一家二层高的茶楼在关闭重整十数日后终于重新打开了大门。大门之上,红绸裹着一面崭新的匾额,偶有清风吹过,掀起其中一角,叫人忍不住窥探其下的风采。
巳时三刻,两位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从茶楼里飞了出来,敲锣打鼓地招揽着过路的行人,茶楼的掌柜带着两名伙计在门前高声唱词,继而点燃了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与纷飞的红纸碎中,一名英姿焕发的“红衣女侠”凌空跃下,扯开红绸,露出了匾额的真实面目。
“功夫茶”三个大字堂而皇之地闯入了众人的眼目。
当下,便有好书法者拍手赞叹:好字!竟就这般站在茶楼门前挪不动脚步,仔细欣赏了许久。
宋清娴躲在人群里忍不住自豪——那可是当今陛下御笔亲书,她家阿肃的字!自然是好字!
茶楼的开门仪式无疑是成功的,不少人因好奇着这“功夫”二字而进入茶楼一探究竟。
进入茶楼,里面的装潢也颇为别出心裁,墙壁上雕刻着一幅幅功夫图谱,连起来竟然是一整套拳法,走廊间隔处,摆设着许多木制的武器模型,更设有图书一角,上面放了不少兵法、武术图谱,还有许多武侠话本可供人借阅,图书一角前还设了一个小圆台,想来是给说书先生预留的。
开业前三天,全场茶品五折,茶楼里一下子便坐满了,掌柜与伙计们在各桌茶位之间来回穿梭,忙得满身是汗,但他们显然经历过训练,这般忙碌底下仍有条不紊。那么多伙计当中,有两位极为引人注目,飞檐走壁,攀梁援柱,隔空倒茶,在偌大的茶楼间,若投林之燕,灵动至极。这两人便是先前在茶楼大门处敲锣打鼓的那对双胞胎少年。
两人面容姣好,看起来不过十五岁,一模一样的容貌,行云流水的动作,默契如一的配合,叫人看着便觉赏心悦目,不少茶客都因着想叫他们多倒几次茶而添了茶盏。
“如何?这势头还不错吧。”二楼,宋清娴与赵珍、周蔚独占一角,“红衣女侠”赵珍搭着宋清娴的肩膀说道。
宋清娴点点头,颇心满意足地品着茶。
这茶楼的格局、装潢与摆设大部分是宋清娴策划的,有这般成果自然心中生豪,当然,那其中也少不了赵珍与周蔚的手笔,那书架里头不少的兵法图谱便是由她们二人提供的。
“话又说回来,你究竟从哪儿找来那对双胞胎?模样俏,身手好,人还机灵,更重要的是,还一来便是两个,一模一样的。”赵珍望着忙活中的双胞胎少年,忍不住疑惑问。
宋清娴一愣:“咦?那不是你们找来的么?”
赵珍与周蔚同时摇头,脸上满是茫然。
宋清娴当即招来了掌柜宋云。
宋云是他们宋府在外管事的老人,是个可靠之人,一听到召唤,马上就赶了过来,待听清楚问话,便笑了:“十八、十九是自个儿寻上门的。他们都是孤儿,到京中寻亲来的,正巧碰见咱们在招人,便到咱们这谋一个活计。老奴已经考究过他们,都是妥当之人,郡主大可放心。”
十八、十九是那对双胞胎少年的名字,没有姓氏。宋清娴觉得颇为奇怪,忍不住猜想在他们前面是否还有人叫一、二、三……十六、十七。但是,尽管好奇,既然掌柜宋云已经考究过他们,她也就不在意了。
“功夫茶”开业后连着三日的生意极为火爆,茶客一拨接着一拨,卖出去的茶亦是一罐接着一罐,自然,收入也翻了几番,仅三日的收入已相当于过去大半个月的额度。直到三日过去之后,热度才慢慢回退,但客人还是不少,因为京中如此特色的茶楼只此一家。
文人墨客自是大多不喜欢这儿,但那些武官,文武兼修之人,以及那些年少轻狂怀抱着将军或武侠梦的少年却对此处颇为推崇,尤其是那些个少年人,甚至有人将此处比作了心之归处。此外,因匾额上“功夫茶”三字,亦有部分书法爱好者恋上了这座茶楼。
宋清娴对自己设计的东西,自然也喜欢得很,索性把看话本的时间都搬到了茶楼里,经常沏一壶茶,翻一本话本,在茶楼里一呆就是大半日。这般的生活惬意地很,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始终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江湖百晓生”,最后只能将城门口说书的老头请来,那老头口才极佳,说起书来颇为味道,倒也差强人意。
倒是另一桩添头的小事在茶楼里旺了起来。消息买卖——倒也不是真的买卖,不过是茶楼里添的一项优惠之策,但凡能提供一项京中新鲜的消息,当日的茶费即可打九折。京城这般大,每日发生的大小趣事不知凡几,随口说两桩对不少人而言都轻而易举。一开始,大多人都是为着那九折优惠而说的,到后来,茶客们不在乎那么点茶费了,到了茶楼便爱提一些自己最近的新鲜见闻,纯当是谈资,俨然形成了一种风气。
“唉,你们知道么?晋阳侯府的顾二姑娘与人私奔了,走得无影无踪,晋阳侯素来疼爱这个女儿,这几日可没少发疯。”
“哦?这种事,他们家不应该捂着么?怎的叫你听了去?”
“嗨!他们那动静闹得那么大,那里捂得住啊,左右邻里几乎都知道了。”
这日,“功夫茶”图书一角旁的某桌,几个茶客又在交流着自己新进知道的事情,话语不经意间窜入了宋清娴的耳朵。
她放下手中的话本,拧眉思索。
顾家二姑娘,是那个庶女顾怜心?当时涉嫌将顾敏推下水的那个?那时候看她便觉她脑子不是特别灵光,但也不至于做出私奔这种蠢事吧?
宋清娴挠挠头,一听他们提起顾怜心,她便联想起顾卿心,想想,她们家的事情,她还是少点理会吧。
却听隔壁桌的茶客又道:“说起来,近一两年,咱们燕京与人私奔的贵女是不是越来越多了?连上顾家这桩,单我知道的已经有三桩。”
“听你所言,我似乎也略有耳闻,莫非咱们民风开放,造成了那些不守妇德的女子越来越多?而且,据我所知,有些人家甚至又把前朝的《女戒》搬出来了。”
“有这种可能,却也不一定,听说近两年离家出走的少年郎也不少,这些事但一两件是偶然,多了便是蹊跷了。”
宋清娴点点头,虽未参与讨论,但对茶客们最后这几句话还是极为在意的。毕竟,大启是她家阿肃的江山,出了这种不好的传闻,会有损她家阿肃的声誉。
正待深入探听些什么,忽听大门处传来一些动静,竟是巡防队长带领着一小队巡防卫兵走了进来。
“例行巡查,莫要惊慌。”巡防官兵高举令牌喊道,将慌乱中的茶客安抚下来,继而便指挥着卫兵四处查看着,如炬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与每一个人的神情,仿佛生怕遗漏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
与其随行的是一名刑部的官员,他倒是文质彬彬,扫视的目光收敛些许,但同样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京中治安稳定极其重要,宋清娴倒不觉得他们这般做有何不妥,只是略为不解,朱雀街的守卫,何时变得这般森严了?
疑惑间,那刑部官员的目光已经在茶楼里扫完一圈,最终落在了宋清娴所在的角落。
他皱着眉头,迟疑片刻后,举步上前:“宋姑娘……”
“哎呀!”却在此时,向来稳稳地挂在房梁上的十九突然掉了下来,恰好挡住了那人的脚步,手中的茶壶也失手而落,茶水洒出,恰好沾湿了那人的衣摆。
“大人,抱歉,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十九匆忙地爬了起来,低头与那人道歉,他身量颇高,又恰好地,挡住了那人看宋清娴的视线。
对此,宋清娴只想说一句:好十九,干得漂亮!
是的,那位刑部官员,又是徐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