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送走这个火锅女士,我回到办公室自己的卡座,把刚买的桔普茶拿一个开始冲泡,润润嗓子。桔普茶有很浓厚的橘子皮的清香,小林跟老邢都过来各倒了一杯回去,我招呼小苗也过来喝一杯,小苗很高兴地跟我们一起品起茶来。
“好养生啊,大家伙儿。”侯律师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手里捻着跟往日不一样的手串,应该是新买的。看到我们都在喝茶,就对我说:“喝完了,过来一起接待一下行政案件的客户。”
侯律师说完自己先出去了。小苗问我:“钱大法,上次不是定过了,以后你办案件跟着席主任,已经明确了不再跟侯主任了嘛。”
柳律师也扭过来意味深长地问:“就是啊,钱哥,你到底是跟谁的呢?怎么你来了之后,所里变得这么乱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也觉得,是挺乱的,席律师让我去接待客户,侯律师也这么做,前段侯律师还让我给他做研究。
小林替我说了句话说:“也不是一泓来了之后才乱的,之前难道是清爽的?不都一样,想多了,大家。”
老邢对我说:“快去吧,你只是去接待客户的,又不是让你跟着一起做案件的,都一样。”
我一听明白了,感激地看了老邢一眼,马上抱着电脑过去,到了会议室发现夏衡也抱着电脑过来。大家相视一笑,因为电脑都是苹果的。律师这行业,不得不装逼啊。
侯律师已经坐在了会议室的主位。我跟夏衡落座后,看到四个皮肤黝黑、头发梳得光亮的农民,各有气味不同。
我左边的这位想必刚吃过大蒜,嘴里的恶臭随着他探身过来说话朝我鼻孔里放肆冲来,出于涵养我只能微笑倾听,告诉他材料给我看就好,让我先看完再交流,他的大蒜味才随着扭过去的头收回去。
对面那位大叔应该是坐火车出了一身汗,利用身体的温度干了之后又出了第二次、第三次的一身汗,这些汗渍经过身体的特殊化学处理后形成的独特的汗臭味随着他讲话时手势的摇动,如涨潮时的波浪一般一阵儿一阵儿过来,让我憋满一口气吐出后稍稍一吸气,还是恶心得不行。没办法,当他讲话时,我只好身体向后仰,并且略带优雅地左倾,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对面另外两个大叔也是风尘满面,因为坐得远加上没怎么说话,我只闻到一股烟臭味和偶尔的一股酒臭味。
这是徐州沛县的一个行政强拆案件,我的好朋友王青的老家。我们先听几个人讲述了他们自己的砖窑厂是如何被当地政府官员带着黑社会强拆的,侯律师作为主发言人讲了如何保存政府强拆证据以及如何获取证据的问题。我对侯律师很是钦佩,也很感激,原来他不是让我跟夏衡过来跟客户谈判的,是让我们过来学习的,因为他表面上是在向客户显示他对案件的熟稔把握,其实是在教我们如何接待行政案件的客户,没说的,认真听,认真学呗。
侯律师继续高屋建瓴地说:“拆迁是地方政府的利益所在,在利益的驱动下,地方政府有时就敢于践踏法律实现拆迁的目的。地方的律所归当地的司法局所辖管,当地法院的财政经费也要从当地政府的财政部门出,所以当地的法院和律师事务所都不太敢为了老百姓触及政府机关的利益,造成老百姓在当地基本属于状告无门。而一向很好用的‘拦轿喊冤’已经被限制在法治轨道,‘进京小白菜’也被严格控制在法律框架内,老百姓所能做的,也只能求助于法律。所以我们非常理解你们,你们也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就是来北京,找我们律师事务所,通过正当途径维权。
既然当地的法律援助之门被堵死了,来北京寻找突破就是逻辑的必然。我可以告诉你们,地方政府对北京的律师事务所是非常忌惮的,前段时间我们律所遇到一个非常奇葩的事,一个区政府,因为我们代理了当地拆迁户的案件,他们就发函给北京市司法局,说我们律所煽动老百姓闹事。我们当然是一笑了之,这种发函恰恰证明了他们在道义上的亏欠和法律上的弱势。律师们通过打行政诉讼替老百姓争取利益,挣钱的同时,也是给老百姓一个跟政府公平对抗的一个机会和平台。地方政府如果行得正,坐得直,何必惧怕律师的参与?”
一番话讲得四个农民频频点头,连我也跟夏法官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满眼的佩服之色。律师界确实有能人啊!比很多法官,可是要强得太多了。
侯律师讲了一个段落,我旁边那个有大蒜味的农民伯伯应该是起头的,他居然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这个强拆案件,四个农民非常有心,早就知道斗不过官僚,就着手整理了非常多的土地性质方面的证据材料,还有不少视频和照片作为证据,我们整理了一下午才勉强看出个头绪。
下一步我们还需要制定下诉讼策略,组建诉讼的团队。
于是我们就跟四个农民兄弟说,明天上午继续谈,可以签约就签约。还交代他们与地方官员交涉时一定要保持克制,不要冲突,能忍则忍,等我们签约了,就可以把委托书和我们律师事务所的公函给他们看,告诉他们已经请了北京律师,相信他们就一定得依法办事了。
四个农民兄弟们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因为材料太多,侯律师的意思是中午吃完饭继续整理材料,夏衡跟我都开始收拾电脑,这时财务灵阁又出现在大办公室门口,一脸无奈地说:“钱律师,上午那个交通事故的当事人又过来了,已经过来催了三四次,点名道姓地要找你。”
夏衡调侃我说:“不错啊,这么快客户就点名道姓找你啦,恭喜。”
我无语地对夏衡和侯律师说:“真是无语了,连1500块律师费都嫌高,还故意说我不懂法律,他是受害者还让他掏钱,我以为都已经走了,谁知道又来了。”
夏衡摇摇头说:“见多了,不怪。打发他走就是了。”
侯律师看我为难的样子,就对庄静说:“灵阁,让他进来吧,我也见见。”
本来要走的夏衡,看到侯律师重新坐下来,也就坐下来,形成了我们三个人一起接待这个客户的局面。
这位老乡还是刚刚的一身淡蓝色工装,只是前胸后背都被汗洇出了里面肥硕的身体。他看到会议室坐着我们三个人,就对着侯律师和夏衡点点头,然后走到我身边把一堆票据递给我,说:“我想了想,算了,还是让你给我打这个官司吧,看在咱们老乡的份上,我觉得你收1000块就行了,给个实价,又不是菜市场做生意,让我讨价还价半天。”
我刚要接过材料,侯律师在边上义正辞严地说:“这位先生说得非常好,我们这里不是菜市场买菜的,不会出现讨价还价的情况。我现在明确告诉你,你现在说的1000块不行,1500块也不够。我们钱律师跟你说的1500块只是基础律师费,办一个案件,要经过立案登记、立案调解、立案、开庭、庭外调解、判决完还可能上诉,你想想我们去法院这来来回回的路费餐费啥的,我们又不是做慈善的,这些额外的费用是不能包括在1500块里面的。”
中年人被侯律师的滔滔不绝惊住了,但因为侯律师在他正对面,我跟夏衡坐在侯律师两边,所以他再傻也知道侯律师可能级别比我高点。所以他疑惑地看着我说:“你不是跟我说1500块么?”
我知道侯律师是帮我把这个案件打发掉,就对他说:“我跟你说的确实是基础费用,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是我们振华律师事务所的侯主任。”
可能因为人多,加上侯律师说话先声夺人,中年人一时气沮,看着侯律师有些结巴地说:“那,那你的意思是,还得多少钱?”
侯律师还是很严肃地说:“按照我们律所的规定,3000块以下是不能接的,这也是北京市司法局和律师协会的规定,违反了是要被罚款的,一次的罚款最少都10万块,也可以告诉你,这是为了防止律师事务所之间的恶性竞争。钱律师是我们的专业顾问,因为不太清楚钱的事,他跟你谈的1500块的事情我刚刚才知道,我已经严肃批评了他,他刚来我们律师事务所不久,看在他也是作为你的老乡的份上,我们这次就不处理他了,至于你的案件,如果你还是决定让我们代理,基础费用1500块,再加上交通费、餐费1500块,总共3000块吧。”
中年人看看我,我低下头不说话,心里暗暗被侯律师折服。
中年人看着侯律师说:“我是受害者,为啥要让我出钱?你们这法律都是怎么规定的?法律就欺负我们受害者?”
侯律师正襟危坐,一字一顿地说:“你听好,你现在所站的这个办公室,我们每年要交租金120万,加上水、电、暖和物业费,超过150万了,而且每年都在上浮,如果我们接的都是你这样的案件,你觉得我们租得起这样的办公室么?我还可以告诉你,北京几千家律师事务所,我知道有些是收费很低的,你完全可以找他们,不影响你维权;再有,你可以去申请法律援助,这样连一分钱都不用出的,如果是我们这里,我说了算,3000块是底线。我们很忙的,请你理解。”
这些有理也有力的话,让这个中年人再也没法回应,他看了看侯律师,又看了看我,站起身来,叹口气离开了。
我也松了口气,问侯律师:“侯律师,我们这租金这么贵啊。”
对面的夏衡收拾东西说:“不止呢,我看过我们的租赁合同,每年还要固定上浮10,对吧,侯律师。”
侯律师说:“是的,所以一泓啊,这种小案件,以后一口就回绝了,咱们又不是做慈善的,你水平挺高的,不能把能力浪费在这种小案件上,即便要走,也不能开出这么低的价格啊,客户会瞧不起我们的,这不是砸我们的招牌么。”
我解释说:“我谈了案件后,去问牛律师,牛律师说1500块。”
侯律师很不屑地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那牛律师说啥,你当耳边风就行了,1500块她也接,什么出息!”
夏衡跟我相视一笑,没有理会这个律所主任层级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