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西宁站了,侯律师跟我打开电话,侯律师的短信提示音不停响起来,不一会电话响起来,原来就是潢南县的当事人,他们已经在出口处等待。
侯律师跟我快步走向出口,与我们俩一身正装相对的,是一边站着的略显局促的两个男人,站在前面的皮肤黝黑,头发有些散乱,胡子拉碴,上身也是衬衫,但太多皱褶,裤子上还有些斑点,配上皮鞋上的泥点,外面应该是下雨了。不过他的目光中满是坚定,让人觉得是条汉子。后面的很年轻,皮肤略白,大背头发型,五官棱角分明,眼中波光流转,一看就是职场上很会来事的。等我们走进,年轻的那位马上上前一步,向我们伸出手来,很热情地说:“是北京的律师吧,辛苦了,辛苦了。”
我们分别跟他握手后,年长那位也走上来,年轻那位介绍说:“我就是洪权,这是我的父亲,你是侯律师吧?旁边的这位是?”
侯律师介绍我说:“哦,这是我的搭档,钱一泓,他以前是法官,经验非常丰富。”
洪权的父亲连连点头说:“法官好,法官好。”
洪权说:“侯律师,您看,晚上是住在西宁,还是住在潢南县,住在西宁的话,来来回回可能不方便,住在我们潢南县,可能就是条件没那么好,得辛苦下您,不过您可以顺便到我们场子里看看。”
侯律师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就说:“我们出来办案,住宿其实就两个要求,干净和安全,其他,没关系的。”
洪权连连说:“是,是,是的,那我们潢南县的佛光大酒店,标准在当地很高的,您看,不然我们晚上就住那里?也方便你们去看看现场?喏,前面就是停车场了。”
侯律师迟疑了几秒,才说:“去看看吧。”
洪权低三下四地说:“好的,好的,不满意咱们再来西宁,不超过两个小时能到。喏,我的车就在前面,上去吧。”
我一看,是辆jeep牧马人,这车城市里是比较少见,车身很高,视野肯定好。侯律师上了副驾驶,我就跟洪权的老爸往后面坐下。洪权把车子启动,很快就挤进了车辆的洪流中。
西宁处于青藏高原河湟谷地南北两山对峙之间,些微云朵背衬莹蓝莹蓝的天空,寂寥空旷,远处的山峦起伏,没有一丝绿色,却更显厚重,让人隐隐有出尘之想。
老洪话匣子开始打开了,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律师领导啊,我这养猪场已经搞了二十多年了,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里了,政府说拆就拆,我儿子说了,图片视频都发给你们了,你说都是法治社会啊,怎么他们当领导的都跟土匪一样横呢?唉,我是老咯,干不动了,大不了就是一死么,我怕谁?哼。”
洪权在驾驶位上劝说:“爸,你怎么总是死啊死的,咱不是请了律师了么?”
老洪连忙宽慰自己说:“对,对,律师领导啊,我们是不懂的,但我总觉得,我这么大的养猪场,不能说拆就拆吧?当年我猪场弄不下去,你们镇领导村委会还到处给我拉贷款,我生意起来了,县长镇长村书记哪个不过来拍照?我还有跟他们的合照呢?他们还给我发各种锦旗、证书,现在好了,说是要治理污染了,上头规定的,必须拆。”
我插了一句说:“治理污染是国家大势所趋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
老洪有些激动了:“当然是啊,我也想有绿水青山啊。我就是觉得不公平啊,这个养猪场,我十年前就不想干了,可是县里镇里村里各级领导都过来劝我,让我继续做下去,还给我拉贷款,给我免税,把我当做标兵,让我带动全村致富。现在风头变了,就把我扔出去,那我这十年银行贷款还欠一大堆?谁帮我还?啊?我不想贷非要贷给我,现在要毁了我的场子,让我自己还贷款?我怎么还得起?这不是逼我去死?这不是他们害的我?”
洪权一边开车一边劝老洪:“哎呀,爸,这贷款是咱们当时自愿贷的,又不是刀架脖子比我们的,现在没法说了,别说了吧。”
侯律师在前面说:“不,不,让大叔说吧,是挺气人的,这个我们要通盘考虑的。大叔啊,那您这边,总共还有多少贷款没还清?这个养殖场的规模咋样啊?效益怎样?”
老洪情绪非常激动地说:“贷款,我这辈子也还不清了,还差800万本金呢,如果猪场被拆掉,我就剩下这把老骨头,要了他们就拿过去吧。”
我问:“怎么会借这么多?”
老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现在看来,被政府和银行合伙骗了啊。十年前,当时闹过一阵猪瘟,我猪场做不下去了,李红钦,就是当时的副镇长,过来考察时说,让我用未来十年的猪做担保,从银行贷款50万,让我重新改装猪舍,东山再起。当时市场行情不好,50万到期了还不起,跟李镇长和村长联系了下,再贷给我200万,直接扣掉50万的本金还有利息,让我放心搞发展,然后又是同样的套路,最后我的贷款变成800万了,好容易猪舍规模也有了,出了猪挣了一点点钱,这又开始要搞绿水青山了,说要拆掉。要不是新的镇长跟村书记连番找地痞流氓过来撂砖头砸墙的,我还以为是做梦呢,怎么昨天还送锦旗敲锣打鼓跟你合影,今天就翻脸要拆你房子。”
侯律师瞅个空赶紧问了老洪:“洪叔啊,你这猪舍没拆之前,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啊?”
老洪犹豫着说:“我也不太清楚,都不太挣钱呢。”
侯律师赶紧说:“是这样,绿水青山是国家政策,大势所趋,咱说实话,拆是肯定要拆掉的,我们现在最理性的作法,应该是尽可能得多争取些赔偿,没错吧?”
老洪连连说:“对,对,还是大律师说得实在,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呢。”
侯律师接着说:“所以,要赔偿多少,其中一个指标就是看近几年的产值,这个可以作为主张赔偿的基数呢。”
老洪这才说:“哎呀,其实这两年是越来越好了呢,我现在跟你说不清楚,回去得看看账本,猪崽、疫苗、饲料、人工……不看账本可是不行。”
侯律师还是说:“大概多少,有数没有?”
老洪说:“最起码,得有300万吧。肯定不止呢,等你过去看看,我这猪场不止猪舍呢。可惜啊,不知道今天,这群流氓有没有过来。”
我不明白侯律师为啥不依不饶问个数字,但听到老洪说猪场里好像另有乾坤,就有了兴趣。
车行两个多小时,开始从硬质水泥路上往一条乡间小路上拐去,车子开始不规则东倒西歪起来,老洪抱歉地说:“辛苦两位律师啦,这条路不好走。”
侯律师跟我连忙说:“没事,没事。”
乡间小路也是硬质水泥路,但很窄,而且质量不好,到处坑坑洼洼的,路两边是随意生长的野花野草,我能认得的只有蓖麻和狗尾巴草。不一会可以看到红砖农舍,一股股恶臭扑来,熏得我一阵犯呕。我看了下侯律师,他也皱着眉头。不是矫情,味太重了!
又拐了几个弯,前面出现站立的人群,看到我们车过来,纷纷让出一条道,其中一个年轻人腆着肚子上前来,洪权连忙把窗玻璃摇下来,对这个探头过来的肥头大耳说:“李大炮,站多久啦?累不累?晚上请你喝酒?”
这个李大炮的肥脸在额头皱出一个川字,扫了一圈洪权父子还有侯律师和我,凶悍地说了句:“这就是你们请的北京的律师?”
老洪父子没说话,侯律师变戏法一般拿出张名片说:“您好,我们是北京振华律师事务所的,请多指教。”
肥猪脸上的川字绽开变成了笑脸说:“我一个土老帽,哪里能指教你们北京的大律师?好,好,老洪,你有种啊,但是我告诉你,这次的大拆省里面是有文件的,红头的,中央都是支持的,绿水青山大战略,跟以前的计划生育一样,你请谁都没用。”
说完笑脸再次变成川字后,扭头离开了。
侯律师问洪权:“这位是?”
后面的老洪冷笑着说:“这位是李副镇长的儿子,李副镇长跟我都熟来熟去的,不好意思,就派他儿子找了一群无业人员过来,你看看那边站着的,年纪大的和女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其他小年轻都是过来准备听指令闹事的。他儿子从小就胖,绰号李大胖,后来自己拉了一帮兄弟专干收保护费的勾当,自己改名叫李大炮,就这么叫开了。”
侯律师问:“这不是黑社会么?有没有报警?”
洪权说:“报了啊,警察总是拖延很长时间才过来,来了就说没有东西损坏,也没有人受伤,口头对李大炮说了声注意影响后,就离开了。”
老洪哼了一声说:“他们还不都是一伙的?上次警察临走前,还跟我小声说,让我服从大局,什么意思啊,哼。”
说话间,车子已经拐到一个很破旧的大门口,洪权把车停在门口后,先到副驾驶位置给侯律师开了门,让我们下车后说:“呵呵,报警有用,我们也不用请你们出马了。”
下车后,很快围上来一群拿着各种农具的庄稼人,看怪物似的看着身穿西服的我们。远处是两队穿着迷彩制服和保安制服的年轻小伙,都提着光头,也把目光都投向我们。洪权得意地跟他们挥挥手说:“这是我家从北京请来的律师。”
一群人开始窃窃私语,侯律师跟我只好跟围观群众点头致意。
正当我们转身准备进屋时,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来:“北京律师怎么啦?北京律师比镇长官大吗?”
老洪扭头对说话的声音说:“你回去告诉李大炮,再敢来我家闹事,我们北京的律师上报国务院后,把你老爸镇长的帽子摘了,出了潢南县,他什么都不是。”
人群里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我是羞得头都不敢回,律师哪有那权力啊。
只见侯律师站住身体,扭头义正辞严地说:“拆迁必须依法进行,任何侵犯我当事人权利的行为,不论他是大炮还是,本律师一定会让相关人等付出应有的代价。”
人群里居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侯律师瞬间正义战士附体,我也跟着觉得自己开始有些了不起了,遇到冲突,还是得站在老百姓一边,群众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做群众的喉舌,多威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