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差一道区政府正式下发的离职手续。其实这个手续就是一张a4纸,是个非常简单的三联单,第一联是申请人也就是我填写的部分,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提出辞去公职的申请,第二联申请人所在单位也就是法院填上同意的意见并且盖上院章,第三联是区政府人事局同意某某某辞去公职的申请,并盖区政府人事局的章。
文主任把第三联撕下来给我,说:“从今天起你就自由啦,我以后也不是你的领导啦,你再也不用干法官这个你不喜欢的活了。”
我笑笑接过来。待我仔细一看,有问题:人事局盖章处写的日期是2015年11月14日,但现在已经12月底了,也就是说一个月前我就已经自由了,但他们为了让我多干活,月底才拿出来给我。
“这群穿制服的混蛋!”我心里骂了一句,但脸上还是笑笑说:“文主任,我们俩合个影留个纪念如何?”
他连声说好,紧张地不知道该站在那里。我选择在他办公室那盆绿植前站定,让书记员用手机给我们合了一张。仔细看看照片,我笑得大方自信,他竟然非常窘迫的样子。兴许是知道拖着我的手续那么多天,心里有愧疚吧。
准备去北京上班咯,我还是选择乘坐早上第一班高铁去北京。
我只拿了一条凉被,几件运动服,还有几本大部头的最高院出的各种司法解释的书,也是重的要死。这几年到处的求学、工作,有些书邮寄来邮寄去,邮费早就超过了书费。我也终于有了觉悟:邮寄书太不划算了,去哪里还是自己带着的好。只不过拖着那么多书和其他行李上得车来,已经是一身臭汗,狼狈不堪。
凛冽的北方冬日里,我在车厢里脱得只剩下件贴身背心。有了上次去北京的经验,我带了本稍短点的书《旧时代与大革命》,在4个多小时百无聊赖的旅途中,效率超高地看完了。
到达北京西站,车厢门在嘀嘀声后缓缓打开,乘客们如同压制已久的水管里的水一样,从各个车厢门里鱼贯而出,争前恐后。独有我背起书包,左手拉着装满书的箱子,右手提着被子和衣服,等人群从稠密到稀疏了,才慢慢悠悠晃出车厢,晃过那些憋了一路在站台上猛抽烟的农民工,晃出还很破旧的北京西站出站口。
一路上,我视而不见那些提供找工作的、长途汽车服务的,听而不闻要给你、拉客住宿的,一直晃到北京西站南广场,看着对面高楼林立的国投财富中心,心里突然有一丝悔意,怎么这么轻易就扔掉了铁饭碗?做法官出差哪里有这么狼狈的?再看我这没生活经验的,都已经到北京了,才想起来还没有事先把宿舍找好,也没有事先让人帮我找,临时找同学肯定是不可能的,一来同学基本都结婚了,或者同居了,我这么匆匆忙忙地上门,人家也忙乱,自己也没面子。
还是在体制里舒服惯了,体制内吃喝拉撒睡都有人提前安排好,现如今都在自己身上。要尽快明白自己是一个人出去闯这个大前提,基本生活保障以后都要靠自己啦。
我无奈地笑了下,本来就走得慢的脚步更慢了。等我晃到财富广场外的小吃门面点,几个大妈过来,很热情地说只要100块就可以住宿,我笑笑没回应,谁知道她们竟然上手过来拉我行李,我夺了一下没夺过来,紧张地大喊了声:“你们要干嘛啊?”
惹得几个路人纷纷往我这边看,特别是西站无处不在的警察也往这边看了,这两个大妈先冲警察打哈哈说:“没事没事”,然后把我的行李放下,对我说:“你这小伙子,100块这么好的事啊,你打灯笼也找不到,到底住不住?这周围的酒店都300起步的,你去住哪里去?”
我心里说可以去看看,又怕有什么不正当的皮肉生意困住我,就匆匆忙忙说:“我住我同学那里。”大妈们满带遗憾地放弃了。
想着自己这么没经验,颇有些懊丧。不过转念一想,我好歹也是个高学历法官出来加盟这个律所,他们总得给我解决下住宿问题吧。再不济,车站附近到处都是各种价位的酒店,用58同城找找就行。这年头,只要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这样一想,我竟如同要马上要开始升堂问案一样,不自觉清清嗓子,挺直腰杆,给自己注满自信后,东游西荡一般,走了快一个小时,才到了振华律师事务所所在的商务区。我再次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极不体面地从旋转门走进5号楼。
前台有一个女生和一个保安,保安看我提着行李,忙走过来问:“您找哪位?”
我说了去振华律师事务所,前台让我登记后,保安刷卡让我过安检,然后再次刷卡按下电梯。我在上电梯前,觉得拖着行李实在很不体面,就问保安是否可以暂时把行李寄放在前台,没想到保安挺热心,跟前台说了下,就帮我把行李拉进前台桌子下,我很是感激。
电梯直到11楼,我出来电梯,也知道右转就到,但我还是先深吸几口气,看看自己还穿着毛衣和棉夹克,比较随意,就使劲拉了拉夹克下摆不整齐的边角,觉得稍微体面点了,才昂然走进去。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事务所,上次是面试,这次可就正式上班了。
前台穿着一身西服领带的小姑娘看我进来,我认得她,但她显然是忘记我是谁了,只听她弱弱地问:“请问,您是来咨询的还是要找哪位律师?”我笑着说:“你忘记我啦?我是来上班的。”
她马上醒悟过来,手捂着嘴笑了下,才不好意思地说:“哦,钱法官是吧,辛苦了辛苦了。这么多天没见,我说呢,这么熟悉。您先坐,我找合伙人过来。”
我把边角还是有些褶皱的蓝夹克脱下来放在沙发扶手处,把自己的黑毛衣捋直了一遍又一遍,觉得不影响观瞻了,然后如释重负般坐下。
这时候,也是一身西服的侯律师匆匆走过来,一见到我就伸出手来寒暄:“钱法官啊,辛苦了辛苦了”。正说着,前台小姑娘把泡好茶叶的水倒好端过来。
侯律师对前台和我分别说:“等下把茶水端进我办公室吧,看看钱法官有没有带行李,带的话也拿过来。钱法官,你跟我来我办公室坐吧。”
我答应了一声,背起书包跟着他一起走进他的办公室坐下。
侯律师坐下来,看着我笑了会,说:“辛苦了,一大早赶过来。”
我擦擦脑门上的汗,连说:“不辛苦,不辛苦的。”
他突然又问我:“已经决定好,要做律师了?”
我很惊讶,我连公职都已经辞掉了,他现在居然还问我是不是下决定做律师?难道有什么变故,他们现在不想让我过来了?上次不是还专门请我吃饭了?我真是太马虎了,当初也应该签个意向合同再过来的。不过事已至此,我连行李都带过来了,总不能打道回府,得想办法留下来,要不然,太狼狈了。
我的表情应该是没有了笑容,很认真地说:“之前不是已经谈过了么?我已经正式辞掉了公职,再也不是公务员了,我是从不走回头路的,侯律师这么说,是不是这边有什么新情况了?”
侯律师讪笑着说:“哦,不是不是,哈哈,很欢迎你来的。哈哈,之前主任和席律师都问,我以为你不准备来了呢。这次过来,挺意外的,不过,这是好事,哈哈,所里的办案力量肯定要壮大起来啦。”
我不卑不亢地说:“是这样,如果所里确实不方便的话,那我也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我之前来所里,感觉你们还是很真诚的,我也是本着以诚待人,所以没有要求签合同。但我还是希望,能跟大家伙一起奋斗,共谋发展。”
侯律师站起来说:“哎呀,一泓啊,你想多了呢,没事,我给主任打个电话吧,稍等我下啊。”
我的心放不下来,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好的。”
这次的变故让我始料未及,本来我处于上风的,现在变成了直接找上门上班的可怜虫。还是江湖经验浅薄啊,专业捉鹰的猎人被鹰啄瞎了眼睛,平时审理合同纠纷那么多,怎么就没想到给自己弄个合同作为护身符?唉,估计后面谈待遇时,至少年薪得少两万吧。我的心里一直很懊恼,只能用喝茶来掩饰内心不断涌起的不安和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