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办公室主任肖琳用手机打电话过来:“小钱,你在单位不在?老一问你现在是否有空,有空到她办公室来聊聊天。”
我为什么瞧不上老一,尽管她在法院里官位最大。你看她是多么官僚啊,连这个小事也让办公室主任代为通知,这种懒惰跟培养自己官僚习气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懒,她连打开手机翻到我的号码拨一下这么简单的工作都不干,而是选择花精力打电话先让办公室主任进她办公室,再告诉办公室主任,让办公室主任替她通知我过去谈话。
我只能猜测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她自己作为领导的虚荣心得到满足。而这种不断得到满足的虚荣心只会催升更加变本加厉的官僚作风,恨不得除吃喝拉撒睡之外,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别人来替她做。呵呵,有可能吃喝拉撒的事情也交给别人代劳,只是官位太低,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了吧。
我还记得,我们这个法院的老一第一次通过办公室主任把我叫到她办公室的情景。她先是勉励了我要踏实工作,暗暗许诺说会瞅机会让我上进,在我表示感激之后,她很自然地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个一个什么反腐电影的名称的字样和一个1500的数字。
我接过纸条,正诧异间,她告诉我说她刚去北京开了个全国中级法院院长会议,会后主办者组织大家一起看了廉政电影。回来后接到通知,说最高院要求每个参加会议的院长都要写不少于1500字的观后感。她想到我是院里唯一一个研究生,这个观后感必须我来写,强调说是给我个锻炼的机会,还相信我写起来肯定是小菜一碟。
她当时一副勉励后辈的语气说的话我是铭记于胸的:“好,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发挥你研究生的特长,给我写得精彩点,争取一炮打响,能不能比得过发达省份的中院院长们,就看你的文笔了!”
我当时刚刚进法院,也不知道怎么拒绝,也只能答应。回到办公室是越想越气,觉得这是好扭曲好变态的办公室风气。
你去看的电影,我怎么替你写观后感?我找隔壁刑庭的王博法官说起这件事,王博也很气愤,当场骂着:“,怪不得都想当领导,案件不用审就算了,连看电影也让别人写观后感?她旅游咋不让我们替她游?吃饭咋不让我们替她吃?收礼咋不让我们替她收?”我听了这话很解气。
不过虽然我替她写了观后感,但从此以后,我对这个老一的评价就很低了,甚至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觉得恶心,我会觉得,她是只会趴着吃吃喝喝动也懒得动弹的人型虫子。
我推开门缝,看到老一正在打电话。
院里通行的去老一办公室的规矩之一:不能敲门,只能先开一条门缝,如果看到老一正在讲电话或者正在会客,就得识相地站在外面等,如果老一没事,才能敲门,得到老一眼神或者口头的许可后,才能往里进。否则她能骂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让你觉得自己不堪为人,我说得一点都不夸张。
我在门口听老一的讲话,大意好像是政法委那几个人中的某一个,在干预某个案件。
其实在法院时间长了觉得好多事情都很奇怪,其中一个就是,这政法委的领导怎么亲戚朋友那么多,稍微大一点的案件他们都能及时为某一方出面,而且电话一定是直接打给老一,老一传达给主管副院长,然后再通过庭长传达给我们这些承办法官。
当然,所有的传达过程都是口头的,不留任何书面材料。等到将来案件出点啥问题,从政法委到法院院长、庭长这一串人,都不认账了。他们一干人等都潇洒地藏身幕后,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或者自己的领导当时是怎么安排这个案件的走向的。如果后来东窗事发,英明的上级领导开始追究始作俑者呢,这些曾经干预过案件的法院领导呢,则会不约而同全都转过身来,数落这个承办法官办案不力、玩忽职守、滥用职权、枉法裁断。
在大多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来,仿佛真是这个法官一个人滥用职权办出来的事情。
不过从司法实践来看,中国的老百姓绝大多数还真是不明真相,经常跟着媒体肆意无良的报道跑,以至于我们每次看到官方文件中常见的“一小撮不明真相的群众”就想笑,这个完全是面对群体事件的鸵鸟战术,真是的情况往往是,“一大坨不明真相的群众”跟风闹事,“一小撮知道真相的群众”明哲保身而已。
老一还在电话里讲个不停:“这个事情有点难办的,法律上怕过不去啊,领导,当然,肯定得按照领导的意思办,只是我们确实有点为难,当然,也希望领导能尽快解决法院刚盖的审判大楼第二期经费的问题。”
我一听提到两个月前就落成但一直没钱装修的办公大楼的装修费用问题,知道这个话题一讲就无底洞了。
于是我把门再推开大一点,把自己暴露在老一的视野里,然后敲敲门。
如果是往常,我肯定是不能敲门的,老一在忙的时候,她的领导可以打扰,她的家人可以打扰,但如果是我们这些下属哪怕以正常的请示工作找到她,她都认为构成打扰,她的脸会立刻就拉下来,严厉训斥你没看到她在忙,训斥你出去,训斥你等下再过来。
不过我这次是辞职,我自由了,我不再需要看她脸色了,我不用忍受她的无故痛斥了。而且这次是她约我过来,所以我才敢直接推开门并且当着她面敲门。
老一一听到敲门,习惯性地脸带怒容扭过头来,一看是我,马上把怒容收起来,电话里说着:“这样领导,我肯定放在心上,尽快安排人处理,一有进展,立马跟您回复,您看行吗?没事没事,饭局不用您安排,肯定是我们安排,我让承办法官请您吃饭,你看咋样?”大概那边领导没啥意见了,她说:“好的,好的,那领导也费心啦,再见啊,有空来法院坐坐,指导指导工作。”然后挂上电话。对我说:“来,坐吧。”
我坐下后,深吸一口气。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想留住我,内容要么是一如既往的没影子的封官许愿,就像她曾对我说过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普通法官看待,都是把你当院长培养的,这个法院将来就是让你当家的”;
要么是一如既往的训斥,就像她曾对其他同事说的,“每天不安心工作,不知道对工作感恩,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脑子有问题,这个工作干不好,干啥都干不好。”
老一这一关必须得过,如果她不同意我的辞职,我肯定是不能顺利辞职的,辞职不成,还会在法院里特别尴尬。
所以,老一这两个方向的训斥我都已早早准备了应对,比如,“我知道这个法院很有可能将来是我当家,我知道院长你们很器重我,想让我当领导,我心存感激,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之前的我也是一腔报国情怀,希望自己从基层一步步做到庭长、副院长,和院长。可我慢慢发现了自己渴望自由的天性已经不适合太过官僚的法院,再说,现在的司法环境,我估计就是当上院长也不会有我想要的职业的尊荣感。所以,我还是早日让出位置的好。”
再比如,“我对工作不是没有感恩,我从来都感激我在咱们法院获得的丰富的审判经验,这对我将来从事任何其他的职业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我的脑子也没有问题,我是在为自己的未来做一次大胆的尝试,我是真心辞职,绝不是故作姿态,想要以辞职来要挟想换个轻松的部门或者换点其他的什么好处。”
如果这两招她都不用,而是祭出“最低服务年限五年”来对付我时,我自然有更难听的话来对付她。
当我自信已经在理论上全副武装,足以应对老一一切可能的说辞什么的时,然而,老一一出招,就让我大跌眼镜,始料不及。
她流眼泪了!!!
我定睛一看,没错,她真的流泪了!!!
整日凶神恶煞的她也会流泪?
她居然对待下属还有这种功能?
在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她开口说话,我才发现,她平日里的官僚口气居然全无,而且,还有了女性长辈的柔情,说话中间还数次哽咽:“你要走了,我知道留不住你,我代表院里,很感谢你对法院的付出。这个法院确实平台太小,虽然我不断努力,天天都想着怎么让你有更大的平台,可我的影响力太小,能力确实有限,是在是对不住你。”
姜还是老的辣!!!整这么一出,我变成毫无防备了,准备好唇枪舌剑大干一场,场景一换,一个泼妇的狠厉谩骂变成了一个女人的绕指柔肠。我不知道该怎么出招了,只能端端正正坐着,老老实实听着。
“你放心,案件的事情,我会交待陈院长,有我做后盾,谁都不会也不敢在流程上为难你的。我可以保证,也会交待他们,咱们法院就是你永远的娘家,你啥时候回来,大家都全力欢迎。我已经跟办公室交代过,无论如何得送你一份大礼。”
我听了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不,不,这个礼一定要送。你不用管,等到走的那一天,我来安排。你还有啥需要院里配合你解决的没有?你随便说,只要是我权限范围内的,都没问题”她目光殷切地询问。
我连说没有没有:“谢谢曾院长的理解和支持。”
“嗯,话说回来,不过我是没有拦你的,你也知道,咱们人事的权力都在区里,手续走起来可能会有些时间,我肯定是会打招呼协调的,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这个你也清楚。院里党组也会开个会,这个毕竟是大事,不过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一切有我呢,你把手头案件能结的结掉就行。别的还有啥问题没有?”她这种从感性到理性如同坠落悬崖般转换的语言风格我还真是不习惯。
我说:“没有,感谢曾院长。”
“那你先下去吧,有啥事情咱们再说,随时过来啊,我这办公室永远为你敞开,我们法院呢,也是你永远的娘家。”她很认真很动情地说。
我说:“好的。”
走出她的办公室,我一直都懵懵的。整这一出,我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而且,我跟她之间,从来没有值得流泪的情分在啊?
她整天只顾着接待各级领导的,我们这些一线法官只有在开会时能听到她训诫一通,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跟她谈谈心啥的啊?
偶尔因为财务问题去她办公室里找她签字,总能看到她极其厌烦的表情和动作,更偶尔去向她讨要点职务上正常的升迁待遇,得到的永远是一顿让你不想为人的训斥,这样的院长,怎么会流泪?
反正她真的是流泪了,可我一点共鸣都没有,有的只是懵逼。
回家后跟爸妈提起这事,爸妈说:“你太嫩了,你反正要走了,她知道留不住你,再对你凶已经没有意义了,倒不如撒点鳄鱼泪,传出去,让其他下属知道,她至少是惜才的。”
原来还有深意的,到底是领导啊,比演员还专业,想要眼泪,立马就能留下来。
套用现在的流行语,她可真是个戏精,选拔领导干部,还对演戏功夫要求挺高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