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虹虽一向对苜蓿夫人冷言冷语,却格外疼爱王女好,这几日,王女好从鹰台回来后就迷迷糊糊的,医官农绘说她已经渡过了危险期,现在迷糊只是前段时间晕久了,营养跟不上。
但嬷嬷虹依旧不放心,白日里只要精神状况好就守在这里,面朝着墙整理龟甲兽骨,等王女好醒来,听完王子稷的话,她从角落里颤巍巍的站起来,什么话也没说,出去了。
苜蓿夫人爱怜的摸着女儿的头,“嬷嬷,有结果了告诉我一声。”
她自小在嬷嬷虹身边长大,对她十分了解,知道嬷嬷虹是去占卜去了。
鹿台位置较偏,地处王宫西北,有一半的屋子基本照不到阳光的。
嬷嬷虹的屋子是鹿台最偏的一间,除了矮小的门,只有恰好能伸进去一个头的窗户,太阳照不进去,屋内漆黑一片,嬷嬷虹便在屋中央燃了一堆火。
如今,屋子里的火烧得很旺,是嬷嬷虹到了焉王宫后第一次烧这么大的祭火,火光把整间屋子都照亮了,不知情的人看见,大概会以为失火了。
“卟”龟甲很快裂开。
等不及龟甲放凉,嬷嬷虹就弯下腰趴在地上看。
“怎么样?”蹲在一旁的王子稷迫不及待的问。
嬷嬷虹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很缓慢,“大凶,主血光。”
主血光,意思就是焉王会听从祭师卫的建议杀了阿好。
苜蓿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百转千回,她知道王宫中有人盼着她和她的女儿死,所以她关了鹿台的大门足不出户,尽量让她们忘记她这个人,她也知道祭师卫迟早会找她麻烦,只是没想到,她们会迫不及待的去把祭师卫请回来。
祭师卫早晚会回来,她们连几天都等不了。
苜蓿夫人一向淡然的眸子恨怨滔滔,谁?究竟是谁?这么迫不及待的盼着她的女儿死!
她霍然从床边站起来,“枝,照顾好王女。”又转头对王子稷道,“乖孩子,我知道你并不讨厌阿好,守在这里,不要让任何人带走阿好。”
见王子稷点头,她转身也不回的走出去,朝着鹰台奔去。
“王,您不能为了一介妇人置万千子民不顾啊。”
距离鹰台老远,就能听到祭师卫沉痛的劝谏声,他说一次,便拿头撞一次地。
“卫大人,您跟苜蓿有仇么?”
苜蓿夫人站在祭师卫身侧,声音冰冷。
“没有。”
祭师卫声音平静,但这平静的声音却激怒了苜蓿夫人,她怒问,“那您为何要置我于死地,置我儿于死地?”
“卫从未想过要置夫人于死地,反倒是夫人要置卫于死地。”面对苜蓿夫人愤怒的质问,祭师卫依旧平静,他说完,见苜蓿夫人怒瞪着他冷笑,解释道,“卫作为焉方王族,一箪一食皆来于民,夫人执意带走春祭人牲惹怒神灵,若神灵降下灾祸,百姓受难,那么卫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夫人说是不是夫人要置卫于死地。”
他说完不再看苜蓿夫人,又是一头磕了下去,“王,你答应过臣,会将春祭人牲交给臣。”
“嘭。”
身旁传来一声闷响,祭师卫诧异的转过头,就看到苜蓿夫人跪在他身侧,正拿头撞地。
“你、你竟为了一个小奴隶”祭师卫震惊得说话都结巴了。
“她是阿好,是我的女儿,就像你要保护焉方的子民一样,我也要保护我的女儿。”
苜蓿夫人的声音恢复了她一贯的清冷。
祭师卫望着苜蓿夫人疯狂的眼神,他不得不相信,宫里的流言或许是真的,那个小奴隶、丑陋的小奴隶是曾经用肥嫰的小手指着天空问他神仙是不是从那里下来的王女好,是每回见到他都乖巧的行礼软糯糯的叫王叔的王女好。
祭师卫有一刻怔愣,他想起王女好眨巴的眼和天真的小脸,但,祭师卫很快恢复了镇定,“如果她是你的女儿,就是焉方的王女,作为王族,受万民供养,更不该给子民带来灾祸。”
“在她是焉方的王女前,她首先是我的女儿。”
两人站的立场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便自顾自的磕起头来。
“王,苜蓿夫人来了。”察觉到外面异常的侍官由趴在殿门口看了一眼,转头对焉王禀报道。
“她来做什么?”焉王一听就炸了,冲着侍官由低吼,“让她回去。”
侍官由知道外面跪着的女人虽柔弱,心智却异常坚韧,定然不会就这么回去,但焉王已经暴怒,他哪里还敢推辞,侍官由苦着脸出去硬着头皮对着苜蓿夫人一顿苦口婆心,然而苜蓿夫人跟随着祭师卫的节奏磕头,完全不理他,一次次晕头转向的倒在地上又一次次快速的爬起来。
“王。”侍官由又苦着脸回来对焉王禀告,“苜蓿夫人快不行了。”
焉王奎跳脚,“不行了?怎么不行了?”
“额头完全破啦。”
侍官由也不知道苜蓿夫人哪里来的毅力,一次次倒下后,竟又一次次跪起来,跟着祭师卫的节奏继续磕头。
再这么下去,那张美丽的脸,怕是要毁了。
焉王奎跳脚,“你怎么搞的?本王不是叫你让她回去么?”
侍官由揉着被焉王奎踹疼的屁股,委屈道,“苜蓿夫人说让她现在回鹿台,她就去死。”
死!又是死!整天为个小奴隶寻死!
焉王奎烦躁的在屋内转了两圈,终于走了出去。
苜蓿夫人满脸血,头发蓬乱,人已经有些恍惚了,却依旧跟随着祭师卫的频率拿头往地上撞。
焉王奎微胖的身影站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张脸疲惫异常,他的声音也疲惫异常,
他叹气,“苜蓿,回去吧,孩子不是在你那里吗。”
“王,您答应把那小奴隶交给臣的,王,您不可言而无信啊。”祭师卫又是一个头磕下去,撞在地上嘭的一声响。
“王,是苜蓿将阿好从祭坑中抱出来的,苜蓿愿以死谢罪,向神灵换阿好一命。”
苜蓿夫人不甘示弱,也跟着一个头磕下去,撞的声音跟祭师卫一样响。
焉王奎听得心肝一颤,望着苜蓿夫人血肉模糊的额头暴跳如雷,“苜蓿!”
苜蓿夫人一张带血的脸神色淡然,“王,苜蓿只想自己的孩子活下去,求王成全。”
苜蓿夫人性格刚烈,焉王奎知道,今日如果不答应她的请求,她真会磕头到死。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为了那个孩子以命相要,第一次是在祭坑旁,她拿刀架着脖子胁迫他答应让她把孩子带回宫,如今又在鹰台前······,焉王奎想到这里,心里有些不痛快。
他跳起来指着苜蓿夫人,“你滚!你滚!孩子留给你,滚回鹿台去,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王······”祭师卫悲呼,“这会······”
“你要怎样?”焉王奎手指一转指着祭师卫继续骂,“你要怎样!你要本王的爱妃和女儿去死吗?”他说着一脚踹在祭师卫身上。
祭师卫不眠不休的在鹰台跪了两天两夜,又在这里磕了半个时辰的响头,焉王奎盛怒下的一脚竟生生将他踹晕了过去。
天已经开始黑了,土黄色的宫道上,女人头发散乱,满是血水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一步一步朝鹿台走去。
侍官由和小将鹦带着一顶软轿遥遥跟在她后面,望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不明白苜蓿夫人为何坚持要自己走回去。
侍女枝正在喂迷迷糊糊的王女好喝药,猛然听到大门传来的沉闷声响,以为焉王又派虎贲军来抢人了,吓得手哆嗦,药汤撒了小主子一下巴。
她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哆嗦着给小主子擦干净脸,把药碗递给守在一旁的王子稷,忙跑出去看。
“开门,你们夫人回来了。”
就在侍女枝趴在门上踟蹰着要不要开门时,门外响起个低沉的声音,这个声音侍女枝认得,是鹰台虎贲军小将鹦的声音。
前几日来鹿台抢人的就是小将鹦。
侍女枝对他本能的排斥,直觉是小将鹦在骗她,她背抵着门,不动,求救的望着跟出来查看情况的王子稷。
王子稷走到门口瞪着眼睛吼,“小将鹦,干嘛,打劫么?”
他不过是遵王命来抱了回孩子,怎么就成打劫的了?门外的小将鹦无奈,也懒得跟这个混账王子计较,冷着脸侧头望着侍官由。
侍官由看懂了他的意思,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才扬声道,“稷王子,老臣作证,真是苜蓿娘娘回来了。”
王子稷这才示意侍女枝开门。
侍女枝依旧犹豫,最后在王子稷的催促下打开了大门。
能从鹰台走回鹿台已经用了苜蓿夫人全部力气,她靠着鹿台的大门晕倒了,侍女枝一开门,她就顺着门滑倒在地上。
“夫人······”侍女枝看着苜蓿夫人满头满脸的血惊呼出声。
“阿好,不会有人来带你走了。”苜蓿夫人闭着眼低喃。
声音很小,但鹿台的其余几人都听到了,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侍女枝和老奴蓉搀扶着苜蓿夫人回卧室,而嬷嬷虹又回到了她的小黑屋。
篝火燃烧,龟甲在上面炙烤,“卟”,龟甲裂开。
嬷嬷虹俯下身子看,大惊失色,怎么会?
嬷嬷虹似乎不敢相信,又拿了块龟甲在火上烤,然而,还是那个结果。
直到地上整齐的摆了五块炙烤过的龟甲,裂纹不同,但都显示着同一个意思,大凶主血光。
嬷嬷虹慌了,她大喊,“枝,枝······”
苍老沙哑的声音短促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