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深夜。
一人一马从焉王城冲出来,朝着东南疾驰而去,那人骑术极好,马也极好,在丛林间穿梭自如,最后停在王城外的小山下。
这座山在焉方城外的山中极为有名,倒不是因为其中的风景有多奇特、猎物有多肥美,而是山中住了个尊贵异常等闲人惹不得的贵人,平日里,就是宫里的王子路过也会绕道走。
那人到了山前,翻身下马的身手也极俊,她下得马后,连火把也不打,就着昏暗的月光径直朝半山腰的小屋走去。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很急。
屋里睡得正香的人听到敲门声,猛的从床上坐起来,披衣走到门口,还未来得及拉开门,就听外面一个女声急急道,“卫大人,那小奴隶还在鹿台,王派了医官农绘给她瞧病。”
原来,这山里住的人就是祭师卫,祭师卫是已故焉王烬和王后姝的老来子,母族是商北面的强方铁木方,当年若不是焉王奎娶了王后俪,得到井方的支持,卫又年幼,现在焉方的王就是卫。
出身尊贵,又掌握着焉方的神权,平日行事严谨公正,忠介耿直,得朝臣敬重,焉王奎还十分信任他,是以祭师卫在焉方确实是个了不得的贵人。
王怎能如此糊涂!
祭师卫猛地拉开门,想问详情,却只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朝山下奔去。
不行,不能让那人牲活着给焉方带来灾祸,祭师卫恨不得立即去王宫将那小奴隶烧死,然而,他屋里垂死的病人刚刚有所好转,离不得人,只能等下山采买的老奴回来他再走。
那日,他之所以不在王宫中等虎贲军把孩子抱给他提前走了,就是因为老奴叫人传话入宫说去年冬日他在东单路边捡回来的病人要死了,他才从王宫中赶回来。
老奴回来得早,天微微亮就回来,是以祭师卫赶到鹰台时,才正午,迎着头顶的太阳,祭师卫噗通跪在地上,这一跪就是两日两夜。
焉王理亏,又一向拿忠介耿直的祭师卫没办法,眼不见心不烦,除了上朝就缩在屋子里,和新王妃调笑,实在被烦得狠了就拿无辜的侍官由出气。
“王,您不能为一介妇人不顾万千子民,不顾江山社稷,让焉方几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啊!”
已近黄昏,是用飧餐的时候,焉王奎刚咬住新王妃趋夫人递到嘴边的烤羊腿,就听到祭师卫近乎于骂他昏君的劝谏声,他费力的咽下嘴里的羊肉狠狠瞪了眼一旁侍候的侍官由。
侍官由跟在焉王奎身边多年,眼见焉王放在趋夫人腰间的手指头动了动,就知道自己又要挨骂了。
显然,了解焉王的不止跟了他多年的侍官由,还有入宫不到一月就成了王妃的趋地舞姬趋夫人。
窝在焉王怀里的趋夫人扭了扭被焉王掐了一把的腰,倒了一尊酒喂到焉王嘴边,安抚道,“王,别生气,骂人多无趣啊,我们喝酒。”
她媚眼如丝,声音清甜,别看她只有十七岁,许是自小在王公贵族中周旋,媚气在她稚嫩的脸上半点也不违和。
焉王笑着喝了酒,赞许的在她柔软的腰间又狠狠的掐了一把,她娇嗔着不依,搂着焉王撒娇。
侍官由这两日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低头,侧耳听着焉王和趋夫人调笑,盼望着新王妃娇媚的脸能熄灭焉王的怒火。
然而外面跪得迷糊了的祭师卫却不让他如愿,打算来个火上浇油,听到殿内传来的笑闹声,他怒气直冲脑门,一头磕在地上大呼,“请王为了焉方子民将苜蓿夫人抱走的人牲交给卫,王万不可学夏桀误国!”
焉王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再次怒气冲冲的瞪向侍官由,骂道,“老东西,怎么搞的,不是让他走么,怎么还在这里!”
侍官由缩着着脑袋愁眉苦脸,“卫大人不肯走,说若让他走,请王赐他墨刑。”
《汤刑》有言,“臣下不匡,处以墨刑”,便是说臣若对国君三风十愆的行为视而不见,不进行规劝,就是失职,当处墨刑。
《伊训》有言:“唯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
祭师卫要求焉王处他墨刑,简直就是指着焉王的鼻子说他有三风十愆的荒唐行径,要亡国。
刚刚才引经据典骂他要学夏桀亡国,现在又拿出刑罚来压他直言他要亡国。
“他说不走就不走么,老东西,你不会想办法!”好面子又暴躁的焉王跳脚,大手一挥,“找人把他敲晕抬走。”
“卫王叔,侄儿给你带烤鸡来了。”
伴随着焉王打翻案几发出的哐当声,少年顽皮的声音也传进了殿内,侍官由一听,眼睛都亮了,迫不及待的跑到门口将殿门打开一条缝儿朝外看。
从没有那一刻,侍官由有这么期待见到焉方最混账的王子——十八王子稷。
王子稷捧着烤鸡蹲在祭师卫身旁,扯了只鸡腿儿咬了口,“真好吃,不吃简直对不起山林邱泽的馈赠。”
祭师卫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俯身又想磕头,就见王子稷挥舞着啃了一半儿的鸡腿凑到他面前,一脸语重心长,“我说卫王叔,你就别往地上撞了,你看你额骨都要撞出来了。”
祭师卫怒瞪着王子稷,用眼神示意他滚开,这小子缠了他两天,想从他嘴里套出给他报信的人,说是爱打小报告的都是小人,他最喜欢和小人做朋友,真是混账。
但王子稷是谁,是焉王奎指着他鼻子说要打死他都能嬉皮笑脸的混账,哪能被祭师卫瞪两眼就收敛。
他龇着一口小米白牙冲着祭师卫灿烂一笑,“卫王叔,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你可是我们焉方王室最受欢迎的年轻贵族,刚毅英俊,跟朵花儿似的,这如花的容貌毁了,天下不知多少女子要为你哭断肠。”
“荒唐。”祭师卫忍无可忍,伸出手推开了王子稷,接着一头磕在地上,许是被王子稷气得不轻,他额骨撞在地上发出的沉闷声响清晰的传进了殿内外每个人的耳朵,“王,臣死谏。”
他说完对着地上又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
死谏?!殿内的焉王奎大怒,又是一个用死来威胁他的人!
王子稷从地上跳起来,惊讶的瞪着祭师卫,“王叔!”他大喊,“你这是为何。”
“人牲已献给神灵,她不死,焉方就会有灾祸。”
王子稷拔高了声音,“可她是阿好,你的亲侄女阿好。”
“混账!你再怎么讨厌你阿好妹妹,也不能在她死后如此侮辱她,诓骗你苜蓿娘娘也就罢了,还想来诓骗我!”祭师卫大骂,“这人牲在祭坑中喝人血、食人肉,你阿好妹妹乖巧纯良,岂会做如此恶事!为救个小奴隶,你疯了不成!”
王子稷呆愣愣看着祭师卫愤怒的脸,突然发出一声怪笑。
“妾在趋地就听说稷王子爱胡闹,没想到这么顽劣。”趋夫人靠在焉王身上,“都说好王女聪明灵慧,是焉方最乖巧漂亮的王女,那小奴隶又黑又丑,怎么可能是好王女。”
她说着把手里剩下的半尊酒凑到焉王嘴边,“王,不要气,甜莺陪您继续喝酒。”
甜莺是趋夫人的名字。
趋夫人清甜的声音传出来,王子稷恶狠狠道,“等着,本王子弄不死你!”他大声咒骂,完了撒腿就跑。
这叫什么话!混账!混账!他们焉方王室怎么会出这么个混账!跪在地上的祭师卫听得一清二楚,气得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