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倩儿一脸坦然,心里也暗自猜测起和段天涯有过婚约的绿玉公主来。“公主既在这一带长大,能否多介绍下州?”
红珠双手负后,傲然审视着街道两侧:“你当我到州是来游玩的?”
龙倩儿一时语塞,想着如何接应红珠的话。
侍女低声道:“公主,我们该和神鹿将军会合了。”
红珠面带肃色,斥道:“多嘴!”在街道上寻觅起来,一家汉家商人的客栈门口有一南诏的魁梧男子:长发高挽,头缠丝织头帕,高挽锥状英雄结,负手伫立,合体的南诏服将整个人显得颀长而精神,身披察尔瓦(披衫),五官轮廓分明,目光炯炯有神。
红珠道:“昭德王子,你在州尽管休息,什么时候想好了去见我姐姐,我便陪你回月城。你一日不回月城,我便一日不离开,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红珠忆起自段天涯失踪之后,姐姐绿玉愁眉不展,今儿遇见了他,自然要带段天涯去月城见绿玉。
段天涯左右而言他,赔笑道:“既然公主拿定了主意,在下悉听尊便。”
“你可不要想着逃走,这一回,我非带你去见我姐姐不可。”红珠的笑容僵在唇边,走近段天涯,低声说:“你再敢逃,我就抓了你身边这小美人,把她卖到妓寨去。”虽说轻柔,可那语调却带着无尽的狠毒。
段天涯心头微微一沉,看着红珠,之前的杀意一瞬即逝,又化成了灿烂无垢的笑颜。
如若只是红珠带着两名侍女到州一游还情有可原,州之地近百年来一直是南诏、大理的边贸城镇,红珠到此许是玩耍、采办所需的物什,可偏偏还见到了南诏国的神鹿将军,这让段天涯不由得忆起他们的来意。
段天涯道:“既然公主如此放心不下,我陪你一起住到客栈如何?”他自是相信红珠的,这女子不同绿玉,性子干练而豪爽,说一不二。
红珠道:“谁稀罕与你一起住客栈,离我远些。”
“那公主就不怕我再逃走了。你不是要带我去见绿玉公主么?”
红珠皱了皱眉,“你既要跟着我,只管跟着。走吧!”
龙倩儿见红珠既反对,却又无奈地让段天涯跟着,心下开始猜疑起来。莫不是要出什么大事。
一行人进入客栈,便见客栈大厅一角的桌上坐着神鹿将军和一名随从,神鹿将军气势不凡,端坐在桌前,一只黑色瓦碗里盛着琼浆美酒,端在手上像饮白水般一饮而尽。
神鹿将军见过来一行人,目光最先停落在段天涯身上,抱拳起身,道:“昭德王子!”
段天涯回道:“神鹿将军!”
言说之间,目光便停留在一袭中原装扮的龙倩儿身上。神鹿将军的眉头微微一拧,刀二道:“这是我家王子的朋友龙姑娘!”
“请坐!”
几人按宾主入座。神鹿将军的随从取了几只酒碗,倒满美酒,红珠公主也如神鹿将军一般,眉头未皱丝毫,端碗就喝,段天涯也是如此,临了龙倩儿,看着碗里的美酒,本想扮出洒脱模样来,怎耐刚饮一口,那又烈又辣的酒便呛得咳嗽连连。
红珠微蹙眉宇:“最是瞧不得这种娇滴滴的汉家女子。”
段天涯带着体谅,道:“来人,泡杯清茶来。”压低嗓门,又道:“龙姑娘在中原长大,比不得我们,喝不惯这种陈酿烈酒,就以茶代酒吧。”
龙倩儿面露感激。红珠瞧在眼里,竟是越发的不高兴,倒是那神鹿将军,竟用好奇的目光看龙倩儿捧着茶杯,这样的优雅,这样的轻柔,虽说汉家女子也见过不少,但像这般有着美妙举止的还从未见过,一时之间,不由得看得痴了。
红珠见神鹿将军望着龙倩儿发呆,不由得咳嗽几声,啐了一句:“红颜祸水!莫被她祸害了。”似与神鹿将军说,又似说与段天涯。
段天涯装作没听见,道:“神鹿将军到州所为何事?”
神鹿将军与红珠交换目光,又饮了一碗酒,放下碗来,抓了桌上的羊肉,用力地咬下一口,举止之间,自有一种豪情千丈。龙倩儿瞧出来了,这将军仿佛尤其喜欢酒,红珠不过才喝了一碗,他已经是三四碗都下肚了,对于他喝酒就跟喝水一般。
红珠道:“近来我们得到消息,说天朝皇帝派了位皇子到州一带。恐怕要对我们南诏、大理不利。”
凌飞是流放到此,消息却来得这般快,人还未到,南诏人便已知晓。
神鹿将军道:“大燕一统天下,当年我们趁着大燕和后越打仗,攻占城池、州县,也才有了现在的南诏和大理。数十年来,我们将这里的百姓和土地都管理得很好,如若大燕想夺走,我吉勒阿里第一个不同意。”
他们口里的皇子除了凌飞便再无旁人,段天涯思忖片刻,道:“会不会是你们误会了。据我所知,这位皇子是戴罪之身,被流放州,并不会对我们有何不利。”
神鹿将军道:“大燕人最是狡猾,汉人有句话叫防患于未然,小心总是对的。也只有见了那位皇子,我才能放心。天朝的土地肥沃、广阔,什么地方不去,偏偏是我们这里,着实让人费解?”
凌飞人还未至,却先一步让这里的人产生了怀疑。按理,他只是一个被流放的戴罪皇子,可是现在却让太多的人产生了防备之心。也难怪他们会生疑,就连龙倩儿都会想,当今皇上将凌飞流放到此的真实用意。
州、南诏、大理,这里也曾是天朝上国的土地,但历史变迭,当地有权势的将军、土司王便自己做了土地的主人,才有了南诏、大理的兴起。
“如若他来这儿,是想从我们手里夺走百姓和土地,我吉勒阿里便会让他命丧于此。州本是我们南诏人的州县,当年为了互通贸市,这才做出让步,将州建成三国互通贸市之地,准允大燕派官员进驻此城。如若,他们视我们南诏人的退让为软弱,那便错了,我定要那皇子有去无回。”
龙倩儿从对方的言辞中,能感觉到他对异乡人到来的敌意。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做了太久的主人,谁愿意被人夺走自己的权力和荣华富贵。“将军从哪里知晓大燕皇子流放州的事?”
神鹿将军淡然一笑:“自然是有人将这消息告诉我们,要我们提防这位将到的皇子。”
厉害!
龙倩儿想到了后面的事,人未至,可敌意和仇恨都有了。如若南诏人一怒,狠手杀了凌飞,也是无人知晓的。看来这其间有人故意在挑起事端。凌飞本是戴罪之身、庶人皇子,朝廷那边对于他的死,也不会有太大的震怒。有了南诏人的敌意,凌飞到后,若想建功立业,恐怕寸步难行。
段天涯道:“一个流放州的庶人皇子,不足为患,我看你们是多虑了!”
红珠颇不是悦,反问道:“昭德王子,你这是什么话?不要忘了,如若大燕朝对我南诏不利,第一个对付的是我南诏,下一个自然就是大理。”
龙倩儿静静地想着其间的厉害:“大燕朝还有那么多的臣属国,吐蕃、吐谷浑、鞑靼,为什么你们就不能主动和大燕修好?”
“所谓修好,就是要我南诏每三年向大燕进供美女、金银珠宝。这都多少年了,我们南诏何时向大国朝廷献过这些东西。做了臣属国,确实可以免去战伐之忧,可到底不是长远之计,自己的收成大半都给了大燕,白白得了我们南诏的好处,我们忙活半天,所有辛苦挣来的东西都给了大燕。让人心里怎么舒服?”神鹿将军说罢,握紧拳头:“看来,只有除掉这位皇子,我们方能高枕无忧。这任的州令倒是个懦弱无碍的官员,暂且饶他一命。总之,大燕朝廷若想派人近触南诏,来一个,我吉勒阿里便了结一个!”他做了一个狠毒的杀头动作。
龙倩儿平静如常,实则心里暗自一惊。很显然,有人夸大了凌飞到此的用意,无论大燕皇帝将凌飞流放至此目的如何,都不能被南诏人所容忍和接受。西南之地,物产富饶,民风奇特,又有西南两个小国。如不能让所辖小国臣服,便算不得一统江山。
店家送来了其他菜肴、食物。
神鹿将军岔开话题,道:“大理王好快的动作,一听说大燕皇子到此,便要将心爱的静和公主献与大燕。”
红珠面带怒色:“我南诏便做不出这样的事来。且不说大燕皇族男子三妻四妾美女如云,就算给了正室王妃的身份,哪里比得一生一世一双人来得快活、自在。”
段天涯岔开二人的话题:“吃饭!这些事,稍后再说。”
在龙倩儿看来,大理王决定让公主与大燕联姻,何尝不是明智之举,自古以来为了维系天下和平,历代君王选择的都是这样的法子。南诏一统西南百余年,可到底国小,又如何能与泱泱大国的实力、财力相比,就算胜了,也只是一时。
用罢饭食,众人各自散去。龙倩儿回到自己的客房,静坐在窗前,一眼就瞧见神鹿将军带着几名南诏人行色怪异。
她起身叩响段天涯的房门,进去后,将自己的担忧说了一遍。
段天涯惊道:“什么?你要去半路迎接颜公子?”
龙倩儿道:“即便南诏人得到的消息有误,可之前他们的话你也听到了。他们始终相信,颜公子的到来要对他们南诏不利。我必须得把这件事告知颜公子。”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如若段公子陪我回去,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弄不好,还会迁怒于你。还是由我一人出城迎接为宜,我必须赶在南诏人找到颜公子之前就找到他们。”
龙倩儿当即别了段天涯,牵了马匹,快马扬鞭,借着月色离了州,寻着来时的官道,快奔而去。眼前涌现出不愿看到的一幕幕,凌飞死于南诏人的冷箭之下,亦或被神鹿将军所杀……不,她不要这样的结局。夹紧马背,拍击马屁,马儿奔得更快,神鹿将军的人比她出发得更早,而她就得更快,更要赶在他们之前寻到凌飞。
马儿奔至林荫道中,更显满目昏暗。荫影密密遮天,些许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地上,绽入出朵朵月夜光莲,隐隐绰绰,微风轻拂,枝叶婆娑起舞,于官道之上洒下森森黑影。夜鸦鸣啼,声声哀凉,晚风吹过,只觉阵阵寒意。在这样的夜,马蹄声如此清晰,就连她自个的心跳声也变得从未有过的有力。
奔了一夜,东方呈现一片鱼肚白。她站在小溪畔,能望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家小镇客栈。坚持一阵,进入镇子,到了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正待叫门,店家已经起早打开了大门,见到龙倩儿便问:“姑娘是吃饭还是打尖?”
“店家,店中可有一清瘦、翩翩的男子和几名随行的官兵投宿?”
店家道:“有的!一行有八人,就住在后院客房里。”
“多谢!”龙倩儿轻舒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步摇:“店家,多备些可口的饭菜,越丰盛越好。另外,再备两日的干粮。”店家道:“好嘞!”龙倩儿思量一番,就不去后院惊扰他们:“还请店家稍后唤他们出来,我且在这里小息片刻。”
她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有时候会坐在一个地方很久,一个问题也会想很久。就似她花了好长时间来想自己与表哥之间的恩怨,放下了,终还是放下了,当时总觉放不下,一旦远离,还是化成了过往。
六、七月的州,碧树成荫,山花烂漫。放眼望去,远山如墨,花木如画,仿佛是天女织就的明丽彩锦,迤逦入梦。这样清丽脱俗、碧若翡翠的绿,碧翠成锦的绿,如天广博的绿,映入眼目,铺天盖地,占据所有目力与记忆,令人惊丽数日。流云环饶山间,如纱轻薄,随时欲散,山间的花香充盈鼻翼,沁人心脾,给人一种从未有过的陶醉如梦。
客栈外的大树下,一抹橙色倩影久久伫立,晨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吸引了凌飞所有的视线。这一抹熟悉的橙、熟悉的影,在他心头顿时漾起圈圈涟漪。他是欢喜的,却不让自己的喜色外露,平静中不乏温柔地轻唤:“倩儿……”
“凌飞!”她回眸,带着一夜未睡的倦意和憔悴,即便是累了,她的神色里也自有一种姣好,就像朵盛开一夜后要在晨间休憩的睡莲清新而妩媚,“你得改变进入州城的路线。”
凌飞道:“出了何事?”
她直言道:“现下,你的身份已被南诏人所晓,现在他们对你充满了敌意。南诏的将军已经进入州城,还布下了局,意图在半道加害你。”
“我现在是戴罪之身,他们怎还想杀我?我与他们又无甚利害冲突……”
龙倩儿浅淡一笑:“你是聪明人。究其原由,怕也能猜想一二。”
凌飞想了一阵:“莫不是段天涯通报的消息。他就这般容不得我?”从段天涯看龙倩儿的目光,他便知道,段天涯喜欢她,虽不言,可这是事实。为夺美人而起杀意,自古便比比皆是。
段天涯和龙倩儿一路结伴,虽然偶尔会拿她开玩笑,但待她也算是彬彬有礼。“公子多虑,应不是段天涯所说。而是一早就有人将这消息告诉了南诏人,还夸大公子流放州的用意。在他们看来公子不是流放州,而是要对南诏、大理两国不利。现下,南诏人对公子满腹敌意,公子还得有个打算才是。”
她猜到的是燕京城内,意欲置凌飞于死地的人,而凌飞却猜到段天涯。只一刹,凌飞神色一转,面上结起了一层寒霜,是沉思,是愠怒。
“你连夜赶来,是为这事?”
“昨儿晚上,我瞧南诏神鹿将军神神秘秘带了一行人出州城,心下担忧,就连夜赶来。”
她终是担心他的安危,一个女子连夜兼程,大家闺秀通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她这般不管不顾,一心牵绊着他,怎不让他动容。
“倩儿,辛苦了。”
“公子忘了,我们是朋友。既然选择和你结伴而行,你的安危,便是我的安危。”她欠了他,为他做些事自是应该的。曾想岁月静好,余生安稳,眼下瞧来,怕也是南柯一梦。他是戴罪皇子,这样的身份,又怎能求得安好。而她选择了一条布满艰辛的路,是风来雨袭也罢,是阳光明媚也好,她已经决定和他结伴而行。
凌飞将手负于身后,挺了挺胸膛,面露茫色,道:“以你之见,如何才能避开南诏人的加害!”
倩儿含笑,想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世间又有多少男子能容得下太过聪颖的女子,真若聪明,便懂得如何进退,如何保全自我。“识时务为俊杰”,聪明的人更懂得“识时务”。
凌飞似看透她的心事,霸道地说:“休得搪塞我!我要听真话!是明珠,就算蒙尘,识珠之人还是能分晓本真。在我面前,你勿须刻意隐藏。”
“凌飞便是那识珠之人?”两人会意,相视而笑。他的笑是虽失尊贵身份,可人生得一知己,何其有幸。她的笑,便是曾以为在这世间,最了解她的应是表哥,如今看来,除了表哥,还有一个男子,也可与她成为朋友、知己。“当我道出实情,你心里亦有主意,自然懂得如何避开他们,又何须问我?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意思。”
凌飞吐了一口气,这般打哑谜下去,时久定成一种习惯。他们两心相通,如不愿时常这样,得有人做出让步,也总得有人坦承真心。凌飞道:“先让官差护送刘虎、常皋入城,而我、你和小德子三人从小路进入州。短时间内,我亦不能曝露身份。直至南诏人对我不再有杀意,方算平安。”
“流放上任的若是犯过官员,他们自是信的。可你的身份,虽被贬庶人,但对他们而言依旧是大燕皇帝的儿子。又怎能让他们相信,你到州只是流放,倩儿觉得与其让他们不信,不如坦承,就算是到州来是与他们两国建立友好邦交。若有可能,可与他们联姻。”
“圣上流放我到此,并没有说要我在州有何作为,未得宣诏不得离开蜀地,这……”
“如若你的性命时时都有危险,又谈何作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命,再图长远。之前你还叫我不要刻意隐藏,你又何曾不是在隐光藏锐。”
凌飞的眼睛里闪出光亮。她知他,曾一度视他为最大的劲敌,她对他的了解颇多。他懂她,只觉她身上有着熟悉的体香,熟识的感觉。仿佛这样的女子,一直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人。
小德子站在客栈大厅,一眼望见外面的男女,心头一阵欢喜,凌飞的心思他自是明白,虽未言说于口,却是用了心、动了情的。店家已经摆好丰盛的早餐,多是山野小菜,还有昨日少见的牛羊肉类也一并摆放在大盘上。
店小二禀道:“客官,饭菜好了!”小德子抬手示意自己明了,低声道:“莫去打扰他们。”店小二应了一声。
这样的男女,一样孤洁的风姿,一样傲视的气度,他如高峰之上的一树古松,她似悬崖之侧的盘根红梅,虽置身滚滚红尘,却自有一种脱俗的风情。他玉树临风,她临水照花,虽相隔几步,并肩而立时,却是这样的和谐养眼,仿佛红梅本就应相依古松,古松应与红梅相摇而生。
彼此沉默了良久,虽未说话,却各自明了对方的心事。龙倩儿道:“先用早点!”
回到大厅餐桌时,店小二早已安箸盛粥。护送衙差与诸人已分坐两桌,静等他的到来。领首的衙差抱拳道:“公子,今儿天黑前便能抵达州,得早些赶路。”凌飞道:“不急!”
“这……”领首衙差不解。
众人面面相窥,马上就要到州官衙,只需带着官文,把人并到州官府,就算是大功告成。
常皋见到龙倩儿出现,心下便已猜到几分,离开绵州时,她曾说要先行,现在却突然出现,定然是有大事发生。低声问:“我们听爷吩咐!”
“先不进城。回头请二位官爷先去通禀州府衙,着他们派人过来办理官文接交。”
“这……”领首的衙差迟疑,“按照规矩,我们要将公子送到州官衙,才算办结此事。”
小德子尖着嗓子:“规矩也是人定的。我家爷让你们先派两人通禀官府,可以提前办理就是。再则,你们告诉州府衙,着他们派人过来迎接我家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