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入夏,天气渐热。
含晞殿近日植了不少绿竹,带来些许凉意。
殿主人爱武,每天晨起,院内的绿竹旁总会多了一个舞鞭的女子。站在旁边兴奋旁观的,是她的两个宫女。
这一天,穆素卿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翠莺接过穆素卿的鞭,跟旁边的妹妹对视一眼,红鸾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清楚。
翠莺红鸾姐妹自上次向穆素卿坦白之后便越发尽心侍奉起这位主子。
与别的主子不同,这位才人似乎、格外好相处些。
不甚在意规矩,亦不苛责下人,熟识之后才觉她对下人竟是有些放纵的,不过她们自是不敢逾越。
她身上隐隐散发的气度,总是让人不自觉的心生敬畏。
每每如此翠莺才感慨,那日坦白,她果然做对了选择。
只是今日,为何主子看着有些不同往日?
然,宫女们都不敢问,只得悄声退下,将这一室安静留给了殿内兀自出神的人。
六月初八,有谁想到,今天,是沐苏清的生日呢?
说来也可笑,她本是孤儿,父亲将她收养来的那天是六月初八,如此,才定下了她的生辰。
没有人在意她的生辰,除了,刘娘娘,凤长歌的母妃。
只有那天,父亲会额外减少她一个时辰的训练时间,由他带着她进宫拜见刘娘娘。
那位母亲总是温柔笑着,亲自给她煮一碗长寿面,跟她说生辰快乐。
刘娘娘死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曾忘记自己的生辰。
直到有一次姐弟流亡的日子终归有所改善,凤长歌在时隔多年后为她庆了一次生,此后,年年不落。
不知,他可还记得今日?
她把他们当成至亲亲人,在很早很早的时候。
光复凤氏江山,不仅是凤长歌的使命,亦是她沐苏清的。
只是当一切尘埃落定,今时之日,可曾还有一人记得她?记得早已化为一堆枯骨的她呢?
倏然而来的感怀几不能解,她几步走向窗边于几案后坐下,执笔沾墨,涓涓心事皆付诸于纸上字间——
南柯一觉梦初回,荒坟枯骨残堆。
物换星移,却道景是人已非。
墨迹在末字晕染,只是执笔之人却怔怔没有收手。
穆素卿转头视向窗外,微微眯眼看着投射过竹叶的漏光。
自那日册封之后,他便不曾召见,好像全然忘记了。
想来也是,后宫佳丽如云,一个小小的才人又怎会入他之眼?
他没记住她。
这个念头一过,心间微微放松之余流淌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浅淡失落。
她搁了笔,心绪似已慢慢平复。
如此也好,这样,她可以在后宫中继续调查当年往事。
夜,一个矫捷的身影悄悄探进了凌烟阁。
这是一个位于皇宫内西南一角的三层高阁,里面共有二十四面石壁画像,描绘的是帮助琅帝打下这辰国江山的二十四位功臣。
所希垂不朽,勋业在凌烟。
这里的人,注定会被人铭记。
穆素卿知道当初凌烟阁修建好之后,凤长歌将她的画像放在了第一位。
只是不知出了三年前的那件事后,那幅画像会是如何命运。
殿内,安放在四角的夜明珠将石壁上的画像照的清晰。她的视线微有感怀的环过,昔日故人今多已亡故,心中萧然之感油然而生。
最终她的视线停在第一幅的位置,眸光一震。
那里空空如也,整幅她的戎装画像被彻底移除。微微屏息走近,穆素卿怔怔看着空空的墙壁,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脑中灵光一闪,飞身往最高层而去。
不对,还有一幅,凤长歌亲自为她画的一幅。
果然,在禁止踏足的三楼,穆素卿看到了那幅等人高的由冰蚕丝制成的画布。
冰蚕丝,入水不濡,遇火不燎。
当初凤长歌突发奇想要将这进贡做御衣之物给她作画时,她并不同意,他还是瞒了她悄悄画的,在她的一次生辰上才被得见。
穆素卿怔怔看着,手轻抚过上面的一袭轻袍的骑马女子,双目如炬,英姿飞扬,于山间崖头傲视底下万里江山。
她座下的坐骑,叫踏影,与他的追风恰是一对。
“阿清,我的生辰,你可想好送什么了?”
“长歌,你觉得,这万里江山如何?”
眸中渐渐的染上一丝涩意,当年话犹在,今夕人枉然。
就在穆素卿独自伤感之时,楼下突来的动静让她一下警觉。
出口只有进来的那一扇门,若是出去势必会打照面,她瞥过不远处的屏风。
待外面那人进来时,她身形一闪,快速躲入了屏风后面。
她屏息凝气,从暗处打量着那个黑衣人。
稍一查看下她眉头一跳,从身形还有那裸'露的眉眼来看,这人分明是韩飞白。
算上这次,她已是第三次与他单独照面了,穆素卿不禁微微蹙眉,先是密阁,再是凌烟阁,韩飞白究竟是要做什么?
然,她来不及深究,楼下再次传来了动静。
本停在画像前失神的韩飞白似也是吓了一跳,眼下无处藏身,瞄了一眼后,他果然盯上了穆素卿这处的屏风。
可当他来到屏风后,一见里面的人,眼里猝不及防的闪过意外。
穆素卿并没有换上夜行衣,一袭青衫明晃晃的就站在他面前,一副堂而皇之的样子。
两人打一照面,一个坦然一个惊诧。
韩飞白将差点呼出声的声音生生制止住,而下一刻,门被人推开。
二人默契的屏息,双双偷视此刻进来的人。
一身红色宽袖大衫,如一团妖艳的火焰,灼目而醒然,妖孽如斯。
他墨色长发只用一根紫玉簪半挽着,任由其余长发垂着。
与平时醉醺的状态不同,此刻的凤长歌面容却是微微凝肃,脚下落地无声,似乎是怕惊扰了画中之人,最终,他在画近前站定,眸色悠悠,似在遥思。
凤长歌的突然出现,让藏在屏风后的人又意外又心惊。
因为他们都知晓,凤长歌为人机警敏锐,且武功深不可测。
上次他在大醉下的情况还能警觉发现她,这次还加了个韩飞白,穆素卿此时突然苦恼出门没换衣服。
她抿起嘴,视线转向身旁的韩飞白,在看到他肩头突然爬上的一只蟑螂时,眉头狠狠一跳。
久远的记忆突然窜进脑海。
她猛地意识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却是怕极了这个虫子。
他曾经在一次酒馆饭桌上看见了这东西,然后吓得生生将饭桌掀翻了去。
这次,他不会是要掀屏风吧?!
而韩飞白显然是注意到了女子古怪至极的表情,耳边只听到扑翅的声音,似有所觉后他整个人一僵,缓缓低头,果见那恶心的东西正慢慢爬向他的前胸。
他倏地气息不稳,而就在这时外面的人一声冷喝——
“谁在那里!”